本來以為日本電影「多桑不在家」又是一部沉悶的童年不幸片,結果大吃一驚那樣的好好看,一點都不老梗。而如此讓人又哭又笑的故事,居然是日劇「午後人妻」男主角之一又高又帥的齊藤工第一部執導的劇情長片。
因為躲債不想連累妻與子的男人,說要出去買一包菸從此失蹤,13年後與小兒子在醫院再見面後隨即過世。寒酸的靈堂裡來悼念的都是些奇形怪狀的邊緣人,但每個人口中說出來的那個男人,讓兩個兒子第一次了解了父親。
有一個看起來應該有100歲的老人,突然變起魔術:「小雅最喜歡這個魔術了,總要我教他,說將來要在兒子的慶生會上表演。」還有個人高唱一首死者點唱的歌曲後拿出鉗子:「他說他有六顆金牙,五顆可以給我,一顆要留給兒子,我可以現在去拔嗎?」
我爸告別式時,我們也想說一些感人的話,但當時站在那裡,腦中就是一片空白。
我只說了我爸是山東棲霞輦頭村核桃樹下王家的長子長孫,民國38年隨著山東流亡學生一起到了澎湖,被強制編兵:「然後他就逃兵了,逃了兩次,被抓起來打個半死,還被關在拘留所好多天。大家可以想像我爸這麼老實的人會逃兵嗎?」
如果這句話放在網路上一定會被打臉打到腫起來,大家會說「當兵是國民應盡的義務,逃什麼逃啊?被抓被打只是剛好。」或是「中國豬不意外。」這類的話吧。
這就是演講不擬稿的壞處,以為自己真情流露就好,完全忘記說明當時歷史背景。政府是承諾了這些都才十幾歲的流亡學生,如果願意一起來台,絕對保證讓他們可以就學,但一上岸就變了政策,澎湖的軍人頭頭要他們當兵一直當到受傷或年紀太大不能當為止。出面抗議的校長、老師遭槍斃,學生講話大聲的半夜就失蹤了。
其實我爸逃兵真是白逃,也白被打被關了。幾年後,山東流亡學生串連,集體在總統府前下跪陳情,終於獲得總統特准,全數退伍。
但在那個靈堂裡,我只說了「大家可以想像我爸這麼老實的人會逃兵嗎」這種蠢話,說完還不知道要怎麼繼續,台上台下一陣靜默,難道我還期待有人會接話大喊:「不能!」嗎?
我弟一個大學教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直說:「我爸真的很好,我爸真的很好…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有一天他把我叫到陽台上,幫我剪指甲。」
我妹那天根本沒辦法致詞,她太傷心了。後來才說,她本來想講,國中時班上導師每天找他麻煩,日子過得痛苦不堪,我爸就每天幫她簽請假單讓她不用去上學。
如果是完全不認識我爸的人來參加告別式,應該可以總結出這就是一個逃過兵、對小孩做過最溫柔的事就是幫他們剪指甲跟幫助小孩逃學的爸爸吧。
現實人生就是這麼殘酷,不像電影可以斟酌劇本,再三排練。就在一團混亂中,告別式結束了,情義深厚的大家送來的花還鮮香欲滴,水珠未乾,我爸卻已經在火葬場裡燒化成一堆白骨。
總覺得相框裡慈祥的老王的聲音還在耳邊,在最後那段時間,如果沒有不舒服,他會突然微笑起來,然後說:「你說這人的一生,像不像在開一個玩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