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蘭芬
*她的遺言
「醫生很快排了一連串的治療,是電療加化療。因為腫瘤位於喉嚨,電療完,整個脖子變成黑色的,裡面也全是腫的,什麼都吃不下,連喝一口水都像是吞刀子。」秀秀的臉上,第一次讓我看到害怕的神情。「電視劇演化療病人掉頭髮,都是用梳子梳下來的對不對?其實根本不是喔,頭髮是『啪』一下一整塊掉下來的。」
愛漂亮的她看到自己頭頂突然間空了好幾塊,傷心到拿著把從小幫兒子剪髮的電動刀躲進浴室裡,誰叫都不開門。小華下班回到家,來幫忙帶小孩的小華媽媽要他趕快去勸秀秀。
「他在外面敲門,問我在幹嘛。我哭著說我要把頭髮剃光光,他說妳開門讓我進去,我說不要,他說如果妳不開門,我就馬上也去剃光頭!」秀秀突然醒過來:「小華是要每天上台指揮的,剃個大光頭像什麼話,想到這裡我就乖乖開門走出去了。」
39次電療、29次化療雖然可以殺死癌細胞,但也連帶著殺死許多健康細胞,秀秀的抵抗力低到不行,稍有感染就發高燒,動不動得送急診:「聽到救護車的聲音,靈魂好像瞬間被扯得破破爛爛,意識無法集中,在病床上嚇得要命,不敢關燈,一定要有人陪著。」秀秀說:「每次都怕,怕這次住進來就回不了家了。」
到後來口腔黏膜全破,胸前的人工血管因反覆插針而皮膚潰爛,全身沒有一個地方不是痛的。她還不斷的吐,覺得五臟六腑都快嘔出來,本來挺壯的一個女生:「虛弱到沒辦法說話的程度,沒力氣上廁所,要靠人擦澡,用輪椅推去曬太陽。」
病痛的折磨加上治療副作用,連向來堅強的秀秀都崩潰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每天神經兮兮,不能睡也不能吃,小華如果出國比賽晚上沒有回家,我會躺在床上一直發抖,你看我那麼怕我婆婆的人,那時候竟然會拉著她說,媽,媽妳陪我睡,妳不要走。」
誰也不知道當時小華的心情,因為向來有話他只跟秀秀說,而那時有好多好多不能告訴她。
白天忙著工作,回家要照顧小孩跟生病的妻子。秀秀回憶:「可是他每天看到我都一副心情很輕鬆的樣子,還會講笑話逗我,就好像我根本沒事。」
直到治療完成後第一次回診,醫生說狀況很好沒有復發:「他回到家坐在那裡,突然大哭起來,這是我治療以來第一次看見他哭。」
也是那個時候,小華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從國中開始就纏著他不放(好吧這句是我的意見,絕不是小華的)的女孩,二十多年來一直黏在他旁邊、每天對他說「小華你怎麼這麼帥」的花癡老婆(這句可是秀秀自己說的),原來是很有可能會突然消失不見的。
她給了他甜蜜的青春回憶,伴他走過最艱困的求學及創業年代,還犧牲自己只為了讓他擁有最大發揮空間與最完整的家。
如果她不見了,怎麼辦?
病情最危險的時候,秀秀寫了遺言給小華,小華怎麼都不肯看。
秀秀寫:
1. 我不擔心孩子,因為他們會有很好的爺爺奶奶照顧他們。
2. 靈堂上的照片可以挑張好看點的嗎?還有公祭典禮上只放齊豫和李建復的歌曲。我~不~要~聽~佛~經!!!死了直接冷凍、最快速度火化、不要做七、不要亂七八糟的儀式、讓家人都趕快回到生活正軌,不要浪費時間在一個已逝的人身上。
3. 我的骨灰壇可以放家裡嗎?我不想一個人孤單的在家族墓園裡,離我愛的人這麼遠。
4. 如果說還有什麼不甘心的事,就是不甘心這麼早把原配的位置讓出來。(我是認真的)
5. 我阻止不了小華再找一個契合的女生相伴後半生,但是請不要學郭台銘一樣到前妻靈前來搏杯,問我的意見,我在天上會很生氣(哈哈哈⋯⋯⋯)
6. 認真的承認我有偷藏私房錢,我走了以後記得去領出來花。
7. 把我從小到大的日記跟我一起燒了,要帶走屬於我自己這一生的秘密和歷史。
治療完成至今,已經超過十年複檢正常,醫生正式宣布秀秀可以從這個病畢業了。現在她每天活蹦亂跳,在兩個小學當體育老師,還莫名其妙考到一張籃球教練證照。(欸,明明超討厭打籃球的不是嗎)
家裡到處放著當時頭髮一長出來,秀秀馬上去拍的沙龍照:「真的很怕我就這樣走了,連一張像樣的可以放在靈堂的照片都沒有呢。」已經念大學的雙胞胎兒子,不管在家或在外面,一看到媽媽都會靠過去摸摸她的頭髮、握握她的手。
「每天早晨能夠醒來,能夠呼吸,就覺得好幸福了。」秀秀的陽光樂觀不僅照亮自己的小窩,也感染了許許多多親朋好友:「我也想謝謝大家的幫忙,生病時小華如果忙,我公公婆婆叔叔嬸嬸兄弟姐妹鄰居朋友同學連我的羽球教練,都會來排班照顧我。」
而從來含蓄的小華,則默默更加珍惜寵愛妻子,有空就幫忙做家事,早上提早起床磨豆手沖咖啡讓秀秀帶去上課(絕不讓別的女生搭便車了),隨時隨地不忘用line傳肉麻話(小華人生唯一浮誇),秀秀想要什麼,一律答:「喜歡就買吧。」以至於明明好大的家,現在塞得滿滿的完全找不出多餘的空間,光是讓家庭主婦看到馬上會流口水貴聳聳的法國Staub和Le Creuset的彩色造型鑄鐵鍋,居然可以多到擺滿客廳的一個櫃子。
採訪最後,秀秀叫我幫忙問問小華,究竟喜歡她什麼?「他從來沒有正面回答過這個問題耶,我好想知道。」
指揮家跟我說話時,指揮家夫人嚴重愛慕托腮望著他,那個神情,像個十二歲的小女生。
小華說:「她就是一個很真的女生,不是只有在我或在妳面前是這樣,而是在所有人面前都是這樣。對我來說,有了真,才會有善和美,而一個學藝術的人,終生所追求所嚮往的,就是這三個字了。」
一旁的秀秀,臉上笑瞇瞇的,坐在那裡,卻成了個江州司馬。
其實唐朝白居易早早預言了此情此景,1200年前他就寫下:
座中泣下誰最多,
江州司馬青衫濕。(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