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貨貨
東門町
我的母親是小學老師,當時的義務教育只有6年,國小畢業後,還得參加初中會考才能繼續升學。年幼時放學後,老媽便會在家中,給高年級的學生補習功課,而我每天則基本上都是在外面鬼混到晚上7點左右才回家。
我的老家在舊時安東街的尾端,也就是現在的瑞安街,小時候有個鄰居髮小,他父親是義勇消防隊的一員,駐地在東門町,後來便舉家搬遷到永康街,之後東門町便成為我小時候的後花園,原本位於現在金山南路和信義路二段交叉路口附近的寶宮戲院,便是我經常光顧的地方之一。
從安東街的老家到寶宮戲院,需要穿過大安新村 (現在的大安國宅),通常我從村尾出發,會先經過一個賣木炭的老宅,老宅內住了一對兄弟,都是老兵。秋末時,我常去幫忙他們拉車,車上裝的一般都是煤球,但有所也會碰上一些還沒處理過的木炭;一陣瞎忙下來,灰頭土臉,自然不在話下。
兩兄弟中的弟弟,抗戰時受了傷,不太能講話,但是力氣很大;我最喜歡看他拿斧頭砍材,嘩啦一聲,還來不及看清,木頭便已一分為二,我在旁邊樂得是一直鼓掌,而他則是越砍越有勁,砍完後總是會對我嗯嗯地說了一大堆我從來沒聽懂過的話,但我倆間每次短暫的相處,總會在歡笑中渡過。
從木炭老宅再往前走,是片大的住宅區,那裡是軍隊將官的官邸;兩兄弟中的哥哥,有段時間替其中的一位大官開車,當時開得是一輛雪佛蘭的大轎車,雖然我每次經過時,都夢想能夠到車裡去坐一下,但始終未能如願。過了將官的官邸區,繼續往村頭的方向走去,途中會經過一個亂葬崗,周圍是一片雜草區,亂葬崗內大概有5個左右的墳墓,絕大部分的人都會繞道而行。
有一次我無意間發現若是沿著雜草區的南側前行,縱使要經過兩個墳墓,但墳墓後有塊小高地,仲夏黃昏時,站在高地上,常常可以看到裝甲車隊訓練,那裡是當時駐紮在六張犁國軍輕裝師的訓練基地,地點大概位於現在台北市市立圖書總館的館址。
何時會有訓練,我當然無法知曉,但總會想碰碰運氣,因此每當我來到了雜草區前,下意識地就會一陣大聲喊叫,先給自己壯個膽,然後再一鼓作氣,飛奔衝過墓地。皇天不負苦心人,平均跑個七、八次,總會被我碰上一次,那就值回票價、不虛此行了。
倘若碰不到裝甲車訓練,我就會從高地繼續往西走,繞到岳蘆新村 (現大安森林公園南側) 的後面;這個村子住的多半是士官,房子雖然不大,但卻小巧玲瓏,村旁緊臨了幾片稻田和一個大的花圃,別有一番特色。繞道時,我常會碰上幾個光棍的老士官長,便一邊聽他們講故事,一邊吃他們做的烙餅,有時也幫他們醃泡菜,撥大蒜,生柴火,臨時權充個小勤務兵,樂不思蜀,這是我小時候最愉快的幾段時光之一。
但有時也會碰到一些古怪的老兵,橫眉豎眼、陰陽怪氣,不時讓我毛骨悚然,全身都不是滋味,便隨即轉入建華新村 (現大安森林公園的北側) 鄰近岳蘆新村的小巷,開始九彎十八轉,迂迴前進,而後跨過新生南路 (早期還要穿過曾被誤認位瑠公圳的崛川,後來被稱爲新生大排),從金華街經永康街來到了我小時後的最愛 – “東門町”。
東門町是我小時候成長的天堂,永康街上更是琳瑯滿目,其中有間茶庄,老闆是老爸的同鄉,有幸碰到時,還可以討塊糖吃。😀
那時金華街和麗水街的附近,有許多電信局高級長官的宿舍,現在有幾戶仍然還在。當時這片區域的小孩,衣服的穿著都非常講究,每次我來到這裡前,都必須先特別修整一下自己的儀容 (還好當時在巷口有個水龍頭),再正二八經,抬頭挺胸地通過這段路,否則便常會被街坊鄰居罵成是野孩子,當時那些大媽的聲音,個個皆是魔音穿腦,令人膽顫心驚。
小時後,寶宮戲院是東門町的一寶,附近有家蛇店很有名,店裡的食客,總是絡繹不絕。那時小孩不需要買票,但得由大人帶進場。每年冬天,當戲院有武俠片上映時,尤其是由王羽,鄭佩佩,田豐,上官靈鳳等人領銜主演的影片,如獨臂刀,龍門客棧等,我就會在進場前混入人群中,然後輕輕抓著某個大爺的風衣,如此便可輕鬆進入戲院,免費觀賞一場大片,不亦樂乎。
這招我用了好多次,不知道看了多少部電影,像是藍與黑、揚子江風雲,許多李翰祥導演的片子,都曾看過,歷歷如新。可是後來我變胖了,想要趁機擠在人群中,並非那麼容易,最後一次被抓到時,風衣被我牽到的大爺,碰巧是戲院旁那間蛇店的老闆,當時我本想遁逃,誰知太胖了,人竟然被卡在最旁邊的一個柵欄中,進退兩難,慘不忍睹,還好蛇店的老闆心善,替我解了圍。此後,雖然沒有免費的電影可看,但我不時便會到蛇店看蛇,和老闆也成了忘年之交,其實蛇並不可怕,只要了解其作息的規律,便可以與其平安共處、怡然自得。
大學時,我在新竹求學,到蛇店的次數大幅下降,而蛇店老闆也逐年變老,後來店鋪也交由他的兒子接管。出國前,老闆請我吃了頓蛇餐,飯後我用高粱酒吞了顆蛇膽,那是我最後一次與老闆相聚,也是我最後一次喝一整杯的高粱酒。印象中,我喝完後,頓時滿眼金星,當場就四腳朝天,幾近不醒人世了。
寶宮戲院在我大學時開始改建了,接著便是東門市場前的小美冰淇淋,而後信義路上的川味牛肉麵,也突然在某天關了門,我熟悉位於東門町的店鋪,只剩下南京板鴨和蛇店在我出國前尚未拆遷,等我十年後返台時,板鴨店和蛇店也搖身一變,換成了鼎泰豐和一家銀行了。
懷念我小時候的東門町,那裡有太多的美好回憶,點滴在心頭🙂

信義路三段56巷原本是位國際學舍舊址旁巷弄中的一條。這條巷子有兩大段,緊臨信義路的比較體面,磚瓦房比較多,進入巷內後不久,巷子慢慢變窄,木板房或是臨時搭建的違章建築也開始變多。上圖中,右下角可以看到一條小巷子,便是信義路三段56巷;左上方為現今的建國南北路高架橋。
這條巷子的巷尾附近有兩塊空地,一塊大部份堆積著廢棄的木材、鐵皮、輪胎及磚頭,另一塊則是小孩玩耍的地方。在這裡可以以小欺大,因為常常有些老爺爺會拿著板凳坐在這裡乘涼,倘若有大欺小的事發生,就會被他們怒斥並修理一頓。這條巷子,我基本上能不來就不來,很少到這裡打混。
這裡的大媽,更是遠近馳名,嗓門之大,十幾公尺外都聽得到。無論是誰,要是得罪了這群大聲公的阿姨,之後的一段時間內必須得繞道而行,否則一不小心與她們撞個正著,絕對會被層層圍堵,直到把你罵到耳朵都快聾了,才會放行,現在想起來,都還有些後怕 😨
我大概是在10歲左右和這條巷內的一位巨無霸女生吵架。她的年紀應該和我差不多,起因應該是我笑她是歐羅肥,被她聽到了,她便罵我是汽油桶、大胖子,我看她臉橫脖子粗,身材跟我差不多,就回嘴繼續罵她是人間女妖魔,醜八怪加十級,全身都是肥油,丟到垃圾堆中都沒人要。
當時打架前,都先要叫囂一陣,架不見得會打得成,但絕不可先輸掉這個陣勢,誰知這個胖女生經不得被人罵,當場就濠聲大哭,瞬間引來一群小嘍囉,有男也有女,陸續開始把我們二人圍住,儼然一場教訓外人的毆打,即將上場。
小時後打架,其實沒有什麼技巧,基本上就是靠人多。好漢不吃眼前虧,此時我不在自家的地盤上,最佳的選擇當然就是腳底抹油,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正當我準備開溜時,不巧被一位小太保攔住。從外觀上看,這傢伙應該是混得不錯,除了穿了條花色喇叭褲外,頭上還戴了頂鴨舌帽,胸前掛了副太陽眼鏡,看似有些來頭,但也可能只是虛晃一招。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當時我不但胖,還有些橫肉,怎樣看也絕對不是座省油的燈,不與他比劃一下,似乎有些說不過去,這鹿死誰手,焉知是誰。然而幾招下來,我就知道今天可能會踢到鐵板,這個看似有兩下子的異類,還真的有兩把刷子,骨子裡是個練家子,我被他打趴在地上,應是遲早的事。
打架最基本的原則就是要認清時局,不要硬撐,大丈夫能伸能屈,該低調時就得低調,當我正準備要低聲下氣認輸之際,這個王八旦竟然跳離我的身邊,一聲令下,吆喝我和他的表妹,也就是那個胖女生單挑。這有沒有搞錯,讓我和一個女生單挑,是他徹底看扁了我,還是要我把面子做給他的表妹。
在我還搞不清狀況時,狀況急轉直下,旁邊圍觀的群眾已經圍了二圈,這是當時打架的前兆和氛圍,這時我若是慫了,那臭名肯定會傳千里,以後我也別想在這裡混了。頓時,我心一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對方又是個女的,誰怕誰啊!
小時候,我人雖胖,但打架的次數不多,要知道很多時候,不見得要用拳頭才能分出勝負,大部份的對峙,僅需動動腦子,講講話,拐彎抹角地就把這些呆頭鵝都給收了。但這次的單挑,我是不會忘記的,因為我和那位表妹,竟然打了個平手,好男是真是不能和女鬥啊!
當時若不是駱大爺的出現,我大概會落入敗部,成為街坊內最大的笑話。那時巷弄中最多的就是板車,因為板車是許多家庭謀生的工具;駱大爺平時就是採著他的板車,四處嚷嚷修理紗窗紗門也兼磨刀,但他最厲害的功夫,就是修理板車。
記憶中,我並不常走這條巷子,但只要有經過,幾乎每次都會看到駱大爺在修不同的板車,他也因此成為這條巷子內,公認最尊貴的大爺,凡事只要他開口,幾乎沒有人會持反對的意見。我和駱大爺不熟,只知道他是湖南永州人,但他應該是在長沙長大,說的一口道地的長沙話,對於我這個二代湖南人來講,雖然講起家鄉話,可以朗朗上口,唯獨碰到長沙話是一籌莫展,頂多能聽個兩成,至於說,那就甭提了。
當時駱大爺家中有個侄子,方圓幾里內,赫赫有名,群毆打架絕對少不了他,出手又快又準,下手從不留情,能不招惹他,就不招惹他,否則肯定會吃虧。此外,他不知何時染上了吸膠的惡習,附近的防空洞及廢棄的瓦房或是鐵皮屋,都是他吸膠的大本營,知道內情的人,對這些地方,都敬鬼神而遠之。
那天,駱大爺之所以會突然出現,是他親自帶了警察到巷內抓他的侄子,也算是大義滅親。駱大爺和警察的出現,自然替我解了圍,我趕緊趁現場混亂,找了個空檔,溜之大吉,而後好一陣子不敢到這條巷子,免得被人揪出那天的囧樣,到處喧嘩,丟人現眼啊!
其實這條巷子內,當時住了很多背景不同的家庭,屬於建華新村的一角,每天都會有許多老人和大媽在此聚集,東家長、西家短地聊八卦,成為另類的保安,因此不是幫派喜歡集結的地方。
高中時,我在公車站邂逅了一位中山女高的女生。搭訕之際,她突然問我是否還記得小時候和一位胖女生打架一事。我想當然爾必須得鐵齒否認,這種見不得人的笑柄,如何能承認。不料,她告訴我她就是當時的那位胖女生,並把打架的過程詳細描述了一遍;我聽得是目瞪口呆,只能故作鎮靜,義正嚴辭地問她怎能確定和她打架的就是我呢? 她回答說因為我的身材完全沒變,還是個胖子!
這是什麼胡說八道的邏輯,難道就因為我比較胖,所以和胖子打架的爛帳,都要算在我的頭上,當下再次矢口否認,老死也不承認這事。待我霹靂叭啦地說了一大堆後,她才輕聲地告知,她的姐姐是我老媽的學生,那天打架前,她就知道我是誰了,然後笑著說道:“若不是這個原因,我早就被她打扁了。”
女大真的是十八變,再看到胖小妹時,若不是她先告訴我這段往事,恐怕我會蠢蠢欲動,約她出遊。她當時應該有個小圈圈,身上穿裙子離膝蓋絕對超過十公分,不時隨風飄然,若隱若現,書包也非常別緻,巧然地掛在肩膀上,配上那稍有些紅潤的臉頰,此時適逢夕陽黃昏,微風弗起,顯得格外地婀娜多姿;但她在舉止之間,卻散發出一種莫名的霸氣,似乎是在告訴這些臭男生,別想入非非,小鳥依人的背後,有著你想不透的秘密,吾乃“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我當時立刻懸崖勒馬,提醒自己,絕對不能被這個胖小妹牽著鼻子走,便趕緊找個藉口,遁逃而去。上大學後,我到新竹唸書,再次回到這裡時,那位麗質天生的胖小妹已不知去向了。
民國81年我從美國返台,位於信義路和新生南路交口處的國際學舍正面臨全面拆除,至於附近的建華新村和岳蘆新村,早已在前期的工程中被剷平了。
國際學舍拆遷完畢後,台北市於民國45年都市計畫公告中的七號公園預定地,正式啟動。這片曾經伴隨我童年成長的一草一木,也只能無奈地走入了歷史。
拆除前,我抽空回到這塊有我小時回憶的地方,胖小妹的身影又再次出現在腦海中,有些惆悵,懷念也更祝福她….😄😅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