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台灣與東北的土狗 (三之一)

作者:小貨貨

前言

小時候在家附近惹事後,街坊的大媽們總會在背後數典我,雖然我不太在乎這群三姑六婆的指責,但對於類似“呂老師這麼有涵養的母親,怎能生出如此的不孝子”、或是“就是在路邊撿個孩子,也都沒這麼爛”等等的批評,心中仍會忿忿不平。久而久之,這些八卦竟成為我幼時的緊箍咒。

記憶中,每當我犯錯時,母親多半都會以自己親身的經歷為例,和顏悅色地和我說故事、講道理,教導我如何做人處事,但有時我還真希望她能和老爸一樣,毒打我一頓後,就算了事了。直到我慢慢了解到母親成長的歷練,以及高中時家中發生巨變後,母親如何在逆境中求生,用生命來保護我們兄弟二人,我才深深感受到能有這麼一位母親做為我人生成長中的一盞明燈,是多麼的幸福與可貴。沒有母親,我完全無法想像我現在的處境會是如何。

我的母親姓,小名為玉枝,民國15年生於合江省佳木斯市,屬於中國最早被日本侵略的區域。在當時被日軍統治的地區,一般民眾的主食,只能是雜糧,不巧我外公從小就無法與雜糧為伍,因此每年呂家都必須偷偷到城外的農莊購買五穀糧食,這個工作在母親滿15歲後,便落在了她的肩上。

民國31年農曆年前,母親和家中的長工老喬到城外的農莊添購糧食,東北的冬天在申時過後,常會起霧,當天也不例外,在經過一片高粱地時,母親在霧中與老喬走失,陰錯陽差,碰上一樁日本軍官酒後強姦良家婦女一事。當時日本軍官已奄奄一息,而倒在一旁的婦女則有不少的外傷,母親一時有些錯愕,不知該如何處理。突然,她的左腳被一股外力抓住,母親定神一看,發現是躺在地上的婦女用盡全力所為,並苦苦央求母親救她脫離險境。

此時有三個顯眼的人與物,呈現在母親的眼前,其一是一位險遭強姦的婦女同胞,其二是一名爛醉如泥的日本獸性軍官,其三是一把日本軍官隨身配備而遺落在地上的手槍。看到這個狀況,母親大概可以猜出先前發生了何事,該如何做,瞬間有了定奪,隨即彎腰撿起了那把俗稱日本王八盒子的手槍,然後從容轉身,朝著那名混帳的日本軍官,連續開了三槍。

母親在確定日本軍官一命嗚呼後,覺得這把手槍日後或許還能派上用場,便隨手將其放入包中,然後走入附近的高粱樹叢內,放了把野火,盡量消滅現場的證據,降低不必要的風險。

現場打掃完畢後,母親扶著素未平生的婦女,一同離開了高粱地,囑咐其趕緊返回老家,至於方才發生的事情,絕對不要與任何人提及,尤其是自己的家人。

一切塵埃落定後,母親若無其事地走出了高粱地,逕自前往農莊,途中遇到了馮瘸子。由於馮瘸子會說日語,日本入侵省城不久後,便被日本人徵用為翻譯官,遊走於日本軍隊、商會與民間商行之間,負責日本人與當地居民的溝通,名義上是個漢奸,但也是身不由己,且常私下幫助老百姓,骨子裡其實是個好人。

巧遇馮瘸子,母親並不意外,推斷他應該是和日本軍官一同來到附近,至於兩人為何會分開,母親並不在乎,當下她只想與馮瘸子天南地北的瞎說一陣,說不定可以魚目混珠,將先前高粱地發生的事情,遮掩過去。

母親打開話匣子沒多久,高粱地中的火勢開始變大,馮瘸子在一片濃煙中,竟不知去向,母親自然不會浪費這個良機,趕緊趁機落跑,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直奔農莊。抵達農莊時,幾近黃昏,等老喬把購買的糧食全數裝車完畢後,天色已晚,兩人只得留在農莊過夜,次日再打道回府。

殊不知,原本以為天衣無縫的事件,成為了母親生涯中的一個轉捩點,主要就是因為那把本就不該拿走的手槍,迫使其在16歲時,被迫離鄉背井,直至抗戰勝利後,才得以返家。

這個故事,從小我聽母親講過很多次,也讓我看到母親聰穎過人、處變不驚的一面。然而母親的這段人生閱歷,與其日後的經歷相比,僅僅是小菜一碟,登不上大雅之堂。接下來我以第三人稱,分享母親坎坷起伏人生中的這段軼事。

全黑的混種土狗

台灣的梅雨季節常會帶來一些傷感的回憶,民國74年的梅雨比往年來的快些,從4月底開始,雨就天天下個不停。呂玉枝每天得換兩班公車才能到學校上班,那天的雨到了傍晚時,嘩啦嘩啦地從天而降,與一般梅雨的下法,不太相同。

呂玉枝最後一節沒課,正在琢磨下班後要如何才能躲開這場雨勢時,總機轉了通隔壁鄰居劉先生打來的電話。劉先生是一位退役的老兵,平時很少很和左鄰右舍打交道,突然打電話來學校,呂玉枝冥冥中有種不祥的感覺,不知是有何急事?

接過了電話,劉先生氣喘吁吁地喊道:“呂老師,妳家的來喜快要斷氣了,我看牠是在苦撐,等著想見妳最後一面,妳趕快回家,不然就來不及了!”

還等不及呂玉枝問清狀況,劉先生就把電話掛了。呂玉枝只能趕緊動身返家,但這雨下得實在是太大了,等她到家時,已是晚上7點左右了。

來喜呂玉枝家中養的一條土狗,是條高齡16歲的老狗,父親是狐狸狗,母親則是西班牙獵犬,兄弟姐妹共有七個,來喜是其中唯一全黑的小狗,雖然狗毛黑的發亮,但論長相卻是那一窩狗仔中,最醜的一隻。

來喜原來的主人是呂玉枝當時任職學校的同事,七條小狗中,同事只想留下一條最漂亮的小母狗,其餘的狗仔則任憑大家認養。一個半月後,只剩下來喜沒有人要。某天下班後,呂玉枝發現來喜奄奄一息攤在學校附近的水溝旁,當時已近黃昏,呂玉枝不忍心丟下一條毫無抵抗力的小狗,便將其抱回家,先過了今晚再說。

次日詢問了同事後,呂玉枝才得知由於學校教職員宿舍的規定,同事無法在宿舍內養狗,既然沒有人領養來喜,牠就只能自求多福。此外,同事還表示縱使呂玉枝來喜完璧歸趙,他也會將其棄置於學校後側的雜草坑中,任憑其自生自滅。

當時,呂玉枝不敢相信世間竟然會有如此的主人,即便來喜是條狗,但也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怎能被如此般的糟蹋。從那天開始,來喜便成為了呂玉枝家中的一員,直到牠升天轉世為止。

16歲的狗,以狗齡來算幾近百歲。來喜當時耳朵已聾,雙眼皆有白內障,基本上是條瞎狗,四肢並患有風濕關節炎,且有嚴重的哮喘,大部份的時候都趴在地上,縱使非得要走動,也是一步步緩緩爬行。由於來喜行動緩慢,呂玉枝在大門的右下角,做了扇活動的小門,讓牠能夠自由的爬進爬出。

至於來喜身體的抵抗力,則幾近於零,全身長滿了爛瘡;呂玉枝每天都得花上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用熱水將爛瘡附近的皮膚軟化,再看情況決定是否要將膿包擠破,並用消毒水洗滌傷口塗藥,如此來喜才能睡上幾天好覺。每次呂玉枝來喜去看獸醫時,醫生都會感概地說:“如今已經看不到這樣疼狗的主人了,若是碰到一般的主人,這狗早就作古了。”

那天晚上,當呂玉枝回到家時,來喜趴在活動小門旁的墊子上,一動也不動,看不出有任何活著的氣息。呂玉枝蹲了下來,輕輕喊了聲來喜,卻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趕緊摸了下牠的鼻尖,感覺仍有些濕潤,原本緊繃的心情,稍微有些好轉,但仍是忐忑不安。

此時,來喜突然動了一下,似乎是在暗示牠知道主人就在自己的身旁。呂玉枝深深意識到來喜是真的在等著見她最後一面,見完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頓時一股心酸、四肢無力,淚水奪眶而出。

呂玉枝在民國64年時,遭遇人生中最大的困境和挑戰,數次痛不欲生,想要一了百了、就此結束自己坎坷的生命,但又無法放下尚未成年的二個兒子,苟延殘喘,渡過了數年暗無天日的日子。

10年來,每當呂玉枝在夜深人靜沈思時,都是來喜陪伴在其身旁,與她一起走出生命的幽谷低潮。這段期間內,來喜默默地守護牠的主人,沒有怨言、沒有妄想、也沒有奢求,只有一份對主人真誠的信任,這份情感上的相互寄託,屢屢幫助呂玉枝克服外在的壓力,從逆境中走出,點滴在心頭,不是一般人能夠體會的。

來喜好走

呂玉枝佇在來喜的旁邊,久久不知該如何是好。隔壁的劉先生應該是聽到了聲音,看到呂玉枝失意的蹲在地上,便低聲說道:“呂老師,妳看要不要拿個麻布袋或是條毯子,先把狗包起來再說!”

聽到劉先生的這番話,呂玉枝無動於衷,依然呆滯地待在原處,心想也許真的是得用麻布袋來處裡來喜的遺體,不然又該如何呢 ?

看到呂玉枝沒有什麼反應,劉先生接著說:“在我們山東老家,狗先逝後要水葬,這樣牠們便可以順水而流,轉世投胎;我家有個麻布袋,我去拿來借妳用。”

接過了劉先生的麻布袋,呂玉枝仍不知該如何是好,看著來喜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心中盤算有哪些方法可以使用。 過了好一陣子,呂玉枝輕聲對來喜說:“來喜,我養了你十多年了,你能自己走入這個袋中嗎 ?”

其實呂玉枝道出這些不著邊際的話,只是想平息一下自己忐忑的心情,再想辦法將來喜的遺體挪入麻布袋內。但也就在此時,來喜突然拱起了身體,開始匍匐前進,慢慢朝著袋口的方向爬行。當來喜快要爬入袋口時,呂玉枝忍不住地大聲喊道:“來喜,好走!”

來喜好像是聽到了這句話,回頭癡癡地望著呂玉枝,甚至勉強睜開了雙眼,眼淚緩緩地從眼角流出,也就是在這個瞬間,來喜向呂玉枝點頭示意,似乎是在和牠的主人最後說聲謝謝和再見,然後便使勁地往麻布袋裏鑽,頭也不回的走了。此刻呂玉枝無法動彈也無法釋懷,難道來喜是真的離開這個世界、再也不會陪伴在自己的身旁了嗎?
 
許久後,呂玉枝才打起精神,換了件便裝,扛起麻布袋到巷口叫車,這時她只有一個想法:“無論如何,要讓來喜走好。”

呂玉枝不斷招手攔車,但好幾輛計程車在看到她的神情以及手上拎著個麻布袋後,不是不停車就是拒載。半小時過後,終於有位好心的司機把車停了下來,呂玉枝把麻布袋放到後車廂,在計程車內坐定後,請司機開往六張犁,心想那裡是荒山野地,四處無人,應該比較容易找到一個地方,安葬來喜

司機聽到呂玉枝要去的地方後,稍稍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將車駛往六張犁的方向。開車時,司機不時用後照鏡觀察呂玉枝的狀況,發現她兩眼無神,眼眶濕潤,沒有一絲生氣地坐在後座,最後司機實在是忍不住了,便把車停了下來,回頭對呂玉枝說:“這位女士,凡事都要想得開,我看妳年紀尚輕,不要做些會令別人傷心且自己後悔的愚蠢之事。妳看這樣好不好,我收妳一半的車錢,載你到任何妳想去的地方,我們隨便逛逛,直到妳想回家為止,好嗎 ?”

呂玉枝這才意會到自己現在的這個狀態、加上深夜裡手上拎了個麻布袋,叫車去六張犁,難怪司機會懷疑自己可能想尋短見、或是做些不靠譜的事,便趕敘述了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司機聽完後,回說:“那這狗應該水葬,這是我們老家的習俗,如此狗才能順水而流,重新投胎轉世。”

司機的這個說法與隔壁劉先生的講法一致,呂玉枝馬上問司機:“請問哪裡有水源且可以安葬狗的地方呢 ?”司機先毫不猶豫地回說:“淡水河!”

呂玉枝立馬接受了司機的建議;二十分鐘後,計程車從內江街轉進了中興橋下。車子停妥後,司機幫呂玉枝把麻布袋拿到淡水河邊,然後對她說:“我的車就停在路口,妳不必著急,慢慢來!”

呂玉枝知道與來喜訣別的一刻即將到來,內心百感交集,想到當初剛抱來喜回家時,老公和大兒子雖然不太能接受家中多出一條狗,卻也沒有強烈的反對,倒是小兒子一股勁地幫狗狗取名,只是最終鬧到幾天不和家人說話,原因就是因為自己堅持一定要用來喜這個名字。

記得當時小兒子大聲嚷嚷哪會有人給狗狗取個如此俗氣的名字,萊西還可以接受,但這又不是條母狗,什麼來喜,來什麼喜,實在是有夠土的。對於來喜這個狗名,小兒子不斷表達他無法接受,但末了還是父母說的算,兒子熬不過老媽的堅持,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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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期盼、成功、失敗、沮喪、喜樂、懊惱、反思、怨嘆、感恩】,人生似乎總在這些字眼中打轉。轉瞬間,“回憶”二字竟悄然成了生命的中心,暮然回首,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點滴在心頭。 筆者啟蒙於眷村文化、熬過了白色恐怖,憑著明天會更好的信念,遠渡重洋,歷經【矽谷創業、納斯達克上市、風險創投】,看似光鮮亮麗卻乏善可陳,相較其成長的過程及歷練,無與倫比。滄海一粟,猶如萬花筒,盼借此專欄與有緣人分享,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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