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貨貨
生平第一次出遠門
聽完了父親的這段話,呂玉枝內心有些興奮,之所以會如此,並不是因為她可以前往哈爾濱這座美麗的城市,而是因為如此便可以不必進學校。民國21年偽滿洲國建立後,日本開始大幅推展東北的奴化教育,並刻意將日本侵略中國東北的理由,經由教科書的修改而正當化,更將918事變歸咎於中國軍隊挑起的突發事件,把日本佔領東北的領土詮釋為“不幸的大衝突”,甚至將東北人民陷入日寇的鐵蹄蹂躪,比喻為“從虐政中被救而餘後重生”。
除此之外,日本亦系統化的宣導偽滿洲國乃是“三千萬民眾享受最大幸福的新國家”,強制所有的在校學生必須要上日文課、滿文課、以及日本本國歷史科等新增列的課程。對於呂玉枝而言,當時學校形同虛設,上學更是一種無聊的形式,她的知識和道德觀均來自於父母,學校對其唯一的吸引是排球,因為她是女排校隊的二傳手;現在她終於可以脫離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奴化教育,頓時精神抖擻,離開工作室時,走起路來都覺得有風。
第二天早上,呂玉枝起了個大早,不久顧小三也來到了呂府。此時,呂玉枝的父親給了她一封信後,說道:“妳到哈爾濱後,拿著這封信去找程漢群叔叔,地址在信封上,他會安排妳在哈爾濱的住宿,然後妳就待在那裡等著,倘如妳必須得去哈爾濱青年訓練所報到,我會派人通知妳,如果兩個月後,都沒有接到家人的信息,那就表示高粱地的事情已經解決了,妳便馬上啟程到長春找妳二表叔,從哈爾濱到長春的行程,程叔叔會安排。”
說完後,呂玉枝的父親拿了一些滿洲國元和幾支小金條,交給她後,囑咐說道:“出門在外不可沒錢,但錢一定不可以露白,尤其是金條,否則恐會遭來殺身之禍,妳一定要小心保護好自己。”
就這樣,呂玉枝向父親叩首辭別,而如此一別便是三年半,等她再次見到父親時,已是抗戰勝利後的事了。
呂玉枝和顧小三出發前,小灶蹲在後門口,似乎是知道自己的主人即將出遠門;看到呂玉枝時,使勁擋在門檻前,就是不讓呂玉枝踏出後門,前後折騰了好一陣子,不肯罷休。後來呂玉枝的父親耐不過她的一再懇請,並也得到了顧小三的同意,才讓小灶和他們一同前往哈爾濱。
那天是壬午年正月十六。
松花江上,小灶一點點的下沉
想要從呂府微服出城不難,佳木斯的地形是西南高、東北低,出城後往西南的方向,大部份都是丘陵地,由於是農曆正月,地上仍有幾寸的積雪,雖然走起來有些費力,但只要順著地形往上走,翻過幾個小山坡後,就能抵達松花江的江邊。
只是在冬天的這個時段,若是沒有經驗,想要橫渡松花江,絕對是項挑戰,主要是因為無法知道江中結冰的狀況,所謂“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用來形容這段行程的艱困,是最貼切的比喻。
來到江邊後,顧小三從背包中拿出了三個自製的量測儀器,然後像隻沒頭的蒼蠅,東跑跑、西逛逛,一下停、一下跑。呂玉枝在一旁觀望,完全搞不清楚他到底在瞎忙些什麼!
過了一個時辰,太陽快要下山前,顧小三停下喝了口老酒後,轉身對呂玉枝說:“我已經確定明天要如何過江了,今晚咱們就在江邊過夜吧!”
這是呂玉枝永遠無法忘懷的一個晚上,當晚的天氣還算不錯,沒有刮大風,雖然氣溫沒有白天高,但是圍在柴火前,裹上大棉襖和小灶一同過夜,別有一番風味。呂玉枝不知不覺地開始遐想離開家鄉後將會遭遇到什麼,誠然心中有幾分茫然,但她卻不害怕,深信自己一定可以安然無恙渡過這個難關,吉人自有天相,明天永遠會更好。
第二天早上,顧小三從江裡扎了幾條魚和呂玉枝一起吃了個飽;等到陽光較暖時,兩入背起了包袱,帶著小灶沿著顧小三昨天研判好的路徑,展開過江的行程。為了防範不小心滑落或是江上的薄冰突然龜裂,顧小三拿出了條繩子,將自己和呂玉枝用雙環節繫在一起,然後再將小灶的狗鍊勾在繩子的尾端,這樣兩人一狗共同構建成了一個閉環。
如此的安排,在碰到緊急狀況時,顧小三只要將雙環節鬆開,閉環就會即刻打開,瞬間成為一條直線,這樣便可以在任何的情況下,利用身體與繩子間的間距差異,瞬間形成一個槓桿的平衡體,相互制衡,從而保持過江時移動間的穩定性。
這是顧小三多次過江積累出來的經驗,自認所發明的這個方法沒有任何的漏洞,萬無一失。過江前,顧小三又再次檢查所有的環節,一切都在計畫中,一聲令下,二人一狗,正式踏入松花江的冰河中。
跟識途老馬過江其實很容易,只要依照他的指示就行,讓妳走哪,妳就走哪,讓妳輕輕踩,妳就輕輕踩,就這樣一轉眼,呂玉枝覺得再走20公尺就可以到對岸了,但就在這個時候,顧小三突然停了下來,豎起了耳朵,全神貫注,左顧右盼,看似是在聽些什麼東西,但又不知在幹些什麼。
過了幾秒鐘後,只聽到顧小三大聲喊道:“糟了,快走!”
說完後,顧小三鬆開了雙環節,用力拉緊繩子後,一個墊步就跳到了岸邊的一個河床轉角處,剛好可以借力使力,把繩頭緊緊的扣住,從而確保繩子不會輕易的鬆開。
看到顧小三如此的動作,呂玉枝開始有些慌張,突然覺得自己就要掉入江中,回頭一瞥,發現小灶已甩開了原本掛在狗鍊上的繩頭,雙腳一蹬,跳到了右前方的另一個冰塊上。此時,只剩下呂玉枝還在原地未動,雖然她也想要趕快離開這裡,但此刻她的雙腳已經完全不聽自己的使喚,想抬就是抬不起來!
顧小三此時在岸邊不停地對著呂玉枝大喊:“三丫頭,妳趕緊離開腳下的那塊冰,有人在上游破冰捕魚,再遲就來不及了!”
呂玉枝趕緊低頭一看,不但她腳下的冰有裂痕,她所站的那塊冰也已經開始傾斜下沉,她知道現在她必須馬上跨到小灶站在的那塊冰上,只是呂玉枝越是用力想往前移動,冰塊傾斜的角度就越大,下沉的速度也越快,眼看她的腳後跟就要滑入江中時……
霎那間,一陣風從呂玉枝的身邊揚起,小灶迅雷不及掩耳般地飛躍到她身後的冰塊上,然後使勁把冰塊往下壓,剛好和呂玉枝腳下冰塊傾斜的方向,形成了對斥,從而頂住了呂玉枝腳下冰塊下沉的角度。
呂玉枝也利用了趁這個空檔,移轉到了原本小灶站在的那塊冰塊上,等到呂玉枝站定後,才發現小灶此刻的情況和她先前的窘境一模一樣,只是傾斜下降的速度比較慢。
正當呂玉枝想跳到對面的那塊冰上去解救小灶時,被顧小三從背後一把抓住,搖搖頭後,說道:“太晚了,下一個餘波已經到了!”
顧小三的話才剛說完,小灶站在的那塊冰塊便一分爲二,分別向兩側傾斜,雖然小灶拼命地想往上爬,卻沒有任何的著力點,原本勾在狗鍊上的繩子也逐漸脫落。此時呂玉枝束手無策,只能站在另一塊冰上,傻傻地看著小灶一點點的下沉、一點點的下沉……
這段記憶是呂玉枝一直想忘、但卻永遠忘不掉的回憶,她曾誓言今後絕不會再養狗,更不要和土黃色的狗有任何的牽連,在她的心中,小灶是她害的,如果小灶沒有被她抱回家,說不定可以找到另外一位更好的主人,幸福的過一生。
淡水河畔,來喜一點點的下沉
目睹小灶在松花江上逐漸下沉的這段陰影,在呂玉枝的內心深處發酵了好長的一段時間,特別是在她決定是否要把來喜抱回家時,掙扎萬分、裹足不前,但最後還是決定認養牠,除了是可憐這條剛出生的小狗外,至少來喜是一條全黑的小狗,抱回家後不會讓她馬上想起小灶。
其實呂玉枝之所以會替小狗取名來喜,就是希望這次自己能成為一個稱職的主人,給這條小狗帶來喜悅,因此才堅持一定要取這個名字。
下雨天的淡水河畔,讓人多了幾分傷感;隨著雨水一滴滴地飄落河中,漣漪也一波波地隨風而起,中興橋上朦朧黯淡的路燈,綿延不斷,似乎是在遠處默默地哀悼剛辭世的來喜。
呂玉枝深呼了一口氣,抬頭望著天邊,隱約看到一條土黃色的狗和一條全黑的狗,並肩在向她擺手,感謝她當牠們的主人;此時呂玉枝在心中吶喊:“若有來生,我願與小灶和來喜再次結為終身的好友!”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呂玉枝收起了內心深處的憂傷,將麻布袋緩緩放入了河中,祝福來喜一路好走,目送麻布袋在淡水河中,一點點的下沉、一點點的下沉……
後記
一條東北的土狗,用自己的生命,保全了主人,另一條台灣的土狗,伴隨主人走出了人生的低潮。滄海桑田,母親能有如此誠摯的朋友,夫復何求!
(第二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