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老街 憶童年
2025-06-09
「桃園縣大溪鎮福仁里六鄰和平路一號」。唸小學前,祖母就要我背下來,還告訴我,如果迷路了,就告訴警察叔叔這個地址。
大溪和平路以前是小鎮上一條寧靜的小路,如今已變身桃園市熱鬧的景點,每到假日,人潮洶湧。在桃園市觀光名街名列前茅。沒錯,它就是桃園市的大溪老街。
大溪和平路原本不叫「大溪老街」,可能是隨著台灣觀光業蓬勃發展,與各地的老街同時應運而生。從小,在地人叫它「下街」,有別於靠近大溪桃園客運總站旁的「頂街」(上街)。
我長年旅居海外,每一至兩年會回故鄉掃墓。每次回到大溪,總會抽空回到老家看它一眼。緬懷過去,回憶童年,追思家人。今年也不例外,雖然只是匆匆幾分鐘,依然稍解遊子思鄉之情。站在老家前,耳邊彷彿迴響起兒時祖母慈愛的噓寒問暖聲、歡笑聲、低語與哭泣,看見自己燈下埋頭寫作業和客廳裡看電視的歡樂,聞到廚房裡祖母灶前烹煮菜餚的菜香.還有家人共進晚餐時的美味與歡樂。這不僅僅只是一棟房子,更是一處歸屬,一個載滿回憶與情感的處所,見證了屋簷下低語的期待與成長。歲月縱然推動生命前行,然而在牆壁之間,仍然跳動著曾經的一切,並且無可取代地,承載著親情的脈動。
它除了是我的童年回憶的所在,也是我到人世間報到的地點。那個時代,大溪地處偏鄉,沒有醫院,每個家庭有新生兒時,都是請產婆到自家接生。我便是產婆在這個地點,把我接生到這個世界。現在,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確切的出生點,所以,我與這個地點有種特殊的情感聯繫。我不禁做起白日夢,或許哪日我揚名立萬,會有人在此蓋座小木屋,每日都會有人到此朝聖!
只是,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座「未來朝聖的小木屋」竟變身夾娃娃機的店面,感覺有些玷污了它的神聖。
![]() |
![]()
|
其實,這個夾娃娃機的店面只是老家的一部份而已,它旁邊的走廊原來也是我們住家的一部分。不知何時,由於馬路拓寬的緣故,那一部分牆壁被折除,變成了走廊。
老家原本有兩部分,現在變成走廊那一部分較小,約佔1/3。兩部分之間有土牆隔開,但有一道門相通。土牆是古時候用米糠和泥土混合而成的材料組成。現代建築工藝應已不復見,如果仍存在的話,應該可以進博物館了。我們居住在較大的主部分,較小的那部分出租做為理髮店,店名叫「福仁理髮店」。
![]() |
![]() |
![]() |
「福仁理髮店」的老闆是陳慶福先去。他是位仁慈的長者,他熱心公益,是我們六鄰的鄰長。人們都稱呼他「阿福師」,我則稱他「歐利尚」。至今,我仍懷念歐利尚,因為多次不乖被媽媽教訓修理時,多是歐利尚相救,說情解圍。歐利尚也是我「西遊記」的啓蒙者。小時候,汽車不多,夏天天熱時,我們會拿出小板凳、椅條,坐在門口的馬路邊乘涼。歐利尚戲說從頭:「觀世音菩蕯的腳在天上碰到石頭,一滴血從天上掉下來,滴在一顆大石頭上。大石頭經過千百年日曬雨淋,吸收日月精華。有一天,石頭裂開了,從裡面蹦出一隻猴子…」。
![]() |
歐利尚每年中國年前後,會組織北港進香團,包遊覽車沿途到新竹城隍廟、苗栗獅頭山、台中公園、彰化大佛、北港媽祖遊玩、進香。歐利尚有時也組織短程的遊覽,到三峽白雞山、烏來、野柳觀光旅遊。那個時代,只有極少數的家庭擁有私家轎車,像這種衆人集資包遊覽車的旅遊方式,提供我們許多旅遊的方便。
阿福師剪頭髮的技術一定是遠近出名。理髮店裡除了歐利尚、一、兩位師傅,總會有一到兩名從附近縣市到此學藝的學徒。那時候的理髮師都是採「師徒制」的。理髮師必須經過「三年四個月」的拜師學藝,才能「出師」。理髮店的後面是一間榻榻米臥床,供外地來的理髮師和學徒睡覺。臥室床旁有個大約一個人寛的門通到我們家的廚房。我們特別為理髮店建造了一門小灶,專門不間斷燒煮熱水,用來為顧客洗髮。現在的人有熱水器,水龍頭一開,熱水就來,不知道那個時代的熱水,是必須一桶一桶地到灶上舀來的。理髮的客人也是通過同一道門,到我們家上大小號的。那個時代的人純樸老實,隨時都可以登堂入室。記憶中,那麼多年來,我們不曾有財物失竊發生。
我不禁想起一件有趣的事。那個時代,尿桶是一個很大的木桶(光是桶子本身重量應該已經不小)。因為有許多理髮客人的「加持」,我們家的尿「產量」不小,尿桶很快就會滿。民國五十年代,種蔬菜仍以有機肥為主。我們家的尿在當時可是「稀缺資源」,每隔一陣子,附近的農家就會到家裡把尿桶挑回去種菜。
福仁理髮店不但提供剪頭髮的服務,也是附近的育樂中心。因為常有顧客需要排隊等候理髮,歐利尚在店裏提供象棋和棋盤,在走廊擺上一條「椅條」(台語,意「長板凳」),兩人便激烈廝殺起來。很快地,圍觀的人們也會漸漸簇擁過來。隔著楚河漢界,你一車,我一砲,大打出手。大部分時候,「觀棋不語真君子,起手無回大丈夫」的規矩,還是被遵守的,但偶爾總會旁觀者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或是下棋的人耍賴要重來,場面就會有些熱度。不只等待理髮的客人要下棋,附近鄰里六、七十歲的長者,在家裡閒著無聊,也常聚在理髮店走廊上,下棋或觀棋,儼然把它當成育樂中心。
福仁理髮店也是我們的資訊中心,理髮店裡毎日訂有聯合報、中國時報和經濟日報,供等候理髮的顧客閱讀。歐利尚是我們六鄰的鄰長,所以他常把政府政策宣導的文宣放在理髮店裡。有一年,政府大力宣傳計劃生育,政府製作了一些圖文並茂的文宣。其中一本是介紹如何避孕,談到保險套的使用,並有照片式範。文字說明是「把保險套套在陰莖上」,照片中顯示把橡膠套套在一根手指上。那時我大概是小學二或三年級,小小的腦袋裏一直縈繞著一個問題:「那不是手指頭嗎?怎麼說是陰莖?」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好多年。
我的老家在大溪老街的頭,是和平路和康莊路的交叉口。康莊路的另一端是桃園客運開往桃園,和平路跨過康莊路的另一端則是開往三峽(可以直通台北市),是一條石子路,一旁是《大溪木材行》,路口還有一座日本時代遺留下來的防空洞,每當有車子駛過,就黃沙滿天。我的老家是進出大溪的必經門戶。大約民國五十五年(1966)前後,我們家從台北買回一台黑白電視機,可能是方圓幾公里內第一台電視機,造成不小的轟動。每天只要電視一開,家裡客廳、地板上坐滿了人,窗戶外擠滿人頭,爭搶著看電視。我高高地坐在餐桌上,像個小霸王似的,神氣活現,作威作福。一群大人、小孩圍觀《太空飛鼠》、《大力水手》、《兔寶寶》、《勇士們》(”Combat”)、《神仙家庭》(”Bewitched”)與《隱形人》(”The Invisible Man”)等美國電視影集。
隔著康莊路對面是一家雜貨店,也是桃園客運離開大溪鬧區的最後一站和售票站。雜貨店旁是個土坡,坡上有棵大樹,樹旁住了兩戶人家,一家以編製竹器為生,另一家是個農戶。緊接著便是一大片農田。農田裡有種水稻、刺瓜(小黃瓜)和蔬菜。我們一群調皮的男生會在水溝裏、田裡抓泥鰍、青蛙,摘刺瓜吃。農曆春節前後,水稻收割後,留下一小截乾稻梗,一群野小孩分成「兩國」,拔起稻梗,連同根部的土團,像手榴彈一樣兩邊互轟。那時候,有一種炮叫《水鴛鴦》,用火柴盒一擦就會起火冒煙,但不會立刻爆炸,即使碰到水也不會熄火。一邊丟過來《水鴛鴦》,這邊敢的小孩會撿起來丟回去。有些勇敢的小孩,點燃《水鴛鴦》後,握在手裡,等它快要爆炸才丟過去。物換星移,滄海桑田,這些農舍、大樹、農田都不復存在,已經變成現在的《慈湖路》了。
![]() |
大溪和平路老街的房子有兩項特色。第一,很多房子有雕刻精緻、裝飾華麗的巴洛克式立面牌樓。第二,老街上的住房是戶戶緊緊相鄰,「亭仔腳」(走廊)密密相連。現在老街的亭仔腳都被拿來當作生財的場所,堆滿生財器具和產品,還有絡繹不絕的遊客。那時候,亭仔腳是很空曠,通行無阻的,是給人通行和小孩子們玩耍的樂園。記得當時每兩戶人家之間的隔牆上,都會有安裝電錶,高度超過一公尺半。對於小學一、二年級的我,即使伸出來手來也碰不到。下課時,我常挨家挨戶跳起來碰觸電錶,一路跳躍著歡喜回家。
男孩子會在亭仔腳玩彈珠、紙牌(尪仔標)、橡皮筋、滾鐵環和塑膠玩具(蠟脂尪仔)、捉迷藏、《123木頭人》、《騎馬打仗》、鬥劍;女孩會玩《跳房子》、踢毽子、跳橡皮筋、丟沙包等。
男孩子玩的遊戲多少有些賭博或打鬥的性質。例如打彈珠是每個人拿出相同個數的玻璃珠,一同放在地上畫的三角形裡,每個人各執一粒母珠,玩家輪流以拇指將母珠彈向三角形內,撞擊玻璃珠。被撞出三角形的玻璃珠歸該玩家所有。但是,如果玩家的母珠停在三角形內,該玩家則「陣亡」(出局)。尪仔標是另一種流行的玩具,它是直徑四至五公分的硬紙牌。玩法與彈珠類似,每個玩家拿出相同數目的紙牌,疊成一圓形柱狀,做為睹注,並約定其中一張為母牌,大家輪流用手中的一張牌來抽打睹注,第一個把母牌單獨分出者贏得全部睹注。女孩子的遊戲則文靜許多,而且她們常常一面玩一面唸或唱順口溜或口訣。例如,她們玩丟沙包唸的台語口訣是: 1放雞2放鴨3分開4相疊5拍胸6拍手7圍牆8摸鼻9拉耳10拾起。玩跳橡皮筋時會一起唱「123到台灣,台灣有個阿里山……」、「三輪車跑得快,上面坐個老太太,要五毛給一塊,你說奇怪不奇怪」,「一欸砰米香,二欸炒韭菜,三欸強強滾,四欸炒米粉,五欸吹雞圭,六欸做官,七欸站咧看,八欸火燒山,九欸分一半,十欸蚵仔麵線」之類的順口溜。
我特別懷念「古早鄉下人」的純真與信任。記得那時候我們玩捉迷藏時,除了柱子、街上的遮蔽物外,有時我們也躲進鄰居的家裡、或是臥房裡。那時候,街坊鄰居的家門都是敞開的,隨時可以進出。不似現在幾乎是家家戶戶都是閉門深鎖,安裝先進的電子密碼鎖,甚至高端的監控系統,可以透過網際網路全球24小時監控。
介於亭仔腳與馬路之間,有一條水溝。水溝現在是被加蓋密封的,雖然增加了美觀與衛生,但失去了一些童時的樂趣。童年時,水溝裏平時只有涓涓細流,但下大雨時會有湍急的水流,尤其是夏天時的「西北雨」傾盆大雨,颳颱風下暴雨時,溝水甚至會滿溢出來,這時候,我們會折紙船,看紙船隨波衝浪而下。那時候的鄉下沒那麼講究禮儀和衛生,小男生在亭仔腳玩,尿急了,兩腳跨在水溝上,掏出小弟弟就尿。玩捉迷藏時,也有人躲在水溝裡;玩彈珠時,彈珠滾到水溝裏,也會毫不猶豫一躍而下去撿珠子。那時候有人沿街收買破銅爛鐵,小男生會用細繩子綁著磁鐵,放進水溝裡沿路吸取鐵絲、鐵釘、空罐頭去換零用錢。
小時候,小學一、二年級的學生是上半天課,三年以後就得上全天。我們家離大溪國小近,中午可以回家吃午餐。住較遠的同學就必須帶便當到學校上課。「物以稀為貴」,那時候非常羨慕可以天天帶便當的同學,所以特別渴望學校辦郊遊遠足,因為那是唯一可以帶便當時候,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大概是小學六年級時吧,全台灣風靡黃俊雄的《雲州大儒俠》和《六合傳》布袋戲。中午回家吃中飯,還可以看布袋戲。問題是,學校1:30上課時,布袋戲仍在播。我會在家看布袋戲到一點二十幾分,利用廣告時間,快跑到和學校僅有運動場之隔的《松下電器行》,站在店外,隔著玻璃繼續看布袋戲,直到1:30聽到學校上課鐘響,才快跑回學校上課。
至今我心裏仍有個疑問,而且回想起來都後怕。從小,家裡幫我買了很好的布鞋(《中國強》球鞋)與皮鞋。可是一直到三年級,我常喜歡打赤腳到處跑,包括去學校上課,因為打赤腳很涼快。幾年下來,我從來不曾踩到鐵釘、碎玻璃之類,算是菩薩保佑,命大。現在,要我光腳到處走,心裡立刻想到鐵釘、碎玻璃,我就心生害怕!
六十幾年過去了,大溪變了,很多人走了,一代新人換舊人,物換人非。回憶仍深埋心裏,往事更留與誰人訴說?
附註:
網路上意外發現以下介紹大溪的網頁,頗為詳實,附於文末,供有興趣更進一步了解大溪的古往今來的朋友:
https://kingcar.org.tw/achievement/500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