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天豪
中國為什麼能解決這個問題呢?
並不是中國的企業能夠突破經濟學規律…
如果是同一個企業,彈性與效率是不可能同時擁有的。
而是,中國用一種令人意外的方式,形成了一個龐大的供應鏈網路。
這個供應鏈網路,把彈性與效率分成兩個不同的層次來處理。
從而,中國的企業獲得承接钜量外包生產的能力。
這種能力,是其他發展中國家無法模仿的。
中國由此而成為世界工廠。
具體說來:
過去三十年,在中國東南沿海地區,養出了大量中小民營企業。
單個企業的專業化程度,達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這一點,只要上淘寶逛一逛就能理解。
在淘寶上,任何稀奇古怪的冷門商品,都有專門廠商供應。
這樣,專業化就被完美的達成了。
那麼,生產彈性怎麼辦?
無數家,極度專業化的中小企業,形成一個龐大的供應鏈網路。
彼此之間互相配套,而且這種配套關係會不斷地重組。
或許,你可以想像一下變形金剛的變形過程,跟那個很像。
高度專業化的單個小企業,確保了生產效率。
而這些小企業組成的在不斷動態重組的網路,又確保了彈性。
海外的需求訂單一但出現,供應鏈網路會自動地運動起來。
小企業互為配套把任務完成,利用市場經濟的高度效率,組合彼此的生產能力。
想發展如此巨大的供應鏈網路,要有足夠多的、分工足夠細的小企業。
而且必須在同一時間成長起來,形成一個聯動的網路。
到目前為止,除了中國的超級規模,其他國家都無法模仿這種模式。
這就是為什麼iphone無法搬離中國生產的原因。
因為決定iphone生產的各種條件是動態的
華爾街日報曾經引述蘋果公司高層的話:
『iPhone生產所需的整條供應鏈如今都在中國。』
『你需要1000個橡膠墊圈?』
『隔壁工廠就有。』
『你需要100萬個螺絲釘?』
『隔街工廠就有。』
『你需要對螺絲釘做一點小小的改動?』
『三小時就行了。』
這很明確的解釋了,為什麼靠著減稅之類的單一手段,無法把iphone搬回美國生產的原因。
在創意經濟時代,要想把你的創意變成產品,所需要的製造業的整體生態,都在中國。
現在華爾街的風險投資,在評估創新企業的營運能力時,在深圳是否有辦公室,是一個重要的參考指標。
當然,這種產業模式並非中國首創,張忠謀可能才是原創者。
用張忠謀自己的話來說:
『當年,(我)創立台積電,提供純晶圓代工的服務』
『讓無廠半導體公司將設計交給台積電生產』
『這項創舉帶動往後高通、博通和輝達(Nvidia)等IC設計業者的興起』
『引導產業走向設計、製造、封測的專業分工模式。』
『自從我們成立以後,無廠半導體公司在全球如雨後春筍般興起。』
『過去30年,半導體產業的多數創新都來自於這些公司。』
『推動產業的許多創新,可能是我最大的驕傲。』
40年前的新竹科學園區,就是滿足了這種要求,所以促成台灣科技產業的高密度聚集。
這也是為什麼直到今天,台灣科技業面對中國龐大規模的競爭,還保持全球競爭力的原因。
但是,擁有這種優勢的產業分支,已經越來越少了…
因為,中國在每一個能複製這種模式的領域,都盡可能在複製,並且超越。
可以這樣說,台灣只有竹科這一隻金雞母,中國卻複製出了整個養雞場。
在半導體之外的領域,中國奪走了其他國家從事創意經濟製造業的所有可能性。
因為….
想創造這種有彈性的製造業供應鏈,前提是:
『要有很多建設完成、規模足夠的工業開發區』
『重點是,這些工業開發區,還必須是空的』
也就是說,是否有大量近乎空白的開發區等著有企業進駐,這是個很現實的問題。
當年的竹科,滿足了這個條件。
但是台灣後續的南科、中科、內科,卻必須面臨中國同型企業群聚區的競爭…
因為,中國還有另外一個,無法複製的優勢。
我們從更廣闊的格局來看這種開發區的建設。
企業競爭非常在乎控制成本的能力,在同行搏殺中,這是決定生死的關鍵。
想要做到成本控制,除了土地與人力這種硬指標之外,還有各種並不操之於企業自身的配合條件。
比如說週邊的道路系統,城市水電供應系統,甚至是城市餐飲、醫療、教育服務業等等。
通常,擁有成熟公共建設與完善服務業的開發區,都是已經發展成大都市的地帶。
但是這些地方,很難維持便宜的土地與勞力供應。
簡單說,如果你想在台北市開工廠,成本絕對比桃園市高的多。
這又構成了另外一個矛盾:
『想要成熟的公共建設與服務,又想要廉價生產要素的矛盾。』
要知道,成熟的公共建設與服務來自於都市化。
但是都市化越成功,生產要素的價格就越高。
查看一下經濟史,會發現各國都是工業化拉動城市化,而不能反過來。
因為,城市對於公共服務的要求遠高於鄉村。
所以,城市對於財政的需求遠高於鄉村。
如果沒有足夠的工業能力發展起來,城市便支撐不了相應的財政能力。
市政府沒錢,就提供不了所需的公共服務。
所以,通常都是工業化拉動城市化。
英國、美國、德國都是如此。
但是,日本、亞洲四小龍,卻靠著政府介入經濟領域,把這個模式反過來了。
所謂的『加工出口區』、『科學園區』,就是政府出口把所有建設都先做到位,然後再吸引企業進駐,這是計畫經濟的巧妙運用。
但是,中國模仿這種模式時,卻有歷史因素的配合,讓中國如此運作的規模,是日本加上亞洲四小龍的好幾倍。
這裡要稍微岔開來,談談中國在1994年進行的財政制度改革。
這種財稅改革,引發了中國地方政府的土地財政模式。
讓中國的城市化在工業化之前,先發展起來了。
在日本與亞洲四小龍,這種現象是重點突破式的。
但是在中國,這種現象是全面擴展式的,而且還是超大規模的。
(這個問題很複雜,有兩個層次的變化,不容易簡單說清楚,我試試分兩部分說。
第一部分,1994年之前的成長模式。
第二部分,1994年之後的成長模式。
這兩個完全不同的成長模式,居然分別促成不同模式的經濟成長,真是奇蹟。)
1994年之前,中國實行的財政制度叫做『财政包干』。
簡單說,這是用來取代更早之前,集體經濟,人民公社吃大鍋飯的模式。
大概是這樣的:
地方政府每年要上交一定額度的財政。
除了上交的部分,地方政府還能收多少錢、花多少錢,都是自己的事,中央不管。
這套財政制度,對中國在1980年代的改革非常重要。
因為這讓地方政府產生招商的誘因。
當中共中央推動改革開放有阻力的時候,地方上會有各種制度創新,讓中國從舊體制當中迅速突破出來。
這是鄧小平時代,中國能突破文革的包袱,走向改革開放的巧妙設計。
對應到大家熟悉的變化,就是中國沿海城市改革開放的第一波大風潮。
當時,從東南亞到港澳台,帶著現金到中國投資的商人,都能感受到眾星拱月的待遇。
各種領導安排接見,各種特權配合,想要怎麼搞,就怎麼搞。
所以,中國沿海地區迅速成長起來,一部分的人,真的富起來了。
當然,這是有後果的。
這讓中共中央逐漸失去對地方政府的控制力,或者說『藩鎮割據』又來了。
當時,北京完全沒有想到,地方政府的活力能釋放得如此之大。
上海、廣東之類的發達地區,地方財政規模上漲的非常之快。
以至於,從1984年開始,中國中央財政占全中國財政收入的比例越來越小。
到了1993年,中國中央收入只占全國收入的大約20%。
要知道,中國的規模非常大,地方割據的趨勢始終都很強。
像什麼五代十國、藩鎮割據之類的事情,並不只存在於歷史課本上。
只要中國的中央政府在財政、軍事上失去指導權,各地的分離傾向馬上就會表現出來。
1990年代初期,在那個眾所周知的廣場事件發生之後,中共中央的權威大減。
北京說話,上海、廣東這種發達地區就愛瘩不理的。
如果放任這種趨勢發展下去,很快的,中國就得再度分裂了。
但是,現代中國政府與古代王朝有兩個不同點,手上有兩把刀。
第一把,是強悍的黨組織。
第二把,是直屬的解放軍。
古代的皇帝會被群臣黨爭、地方軍閥、搞的礙手礙腳,但是經過毛澤東改造的
中國共產黨與中國解放軍,卻能實現『黨制揮槍、槍指揮政府、政府指揮人民
』的統治邏輯,所以沒人敢真的跟北京對著幹。
寫到這裡,發現又太長了…
再度分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