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存亡絕續 (八之一)

作者:小貨貨

不速之客

民國60年的暑假,台北市教育局從大安區的學區內挑選出兩所國中,男女校各一,對此二校的新生進行數項智力測驗及甄試後,選出資優學生成立實驗班,入學後採用啟發式教學模式,試辦三年,再依期間學生學習的成效及教師的反饋,評估是否後續要在台北市所有學區內予以普遍實施。

我當年就讀的國中被選為試辦國中之一,且有幸成為實驗班的一員,同班三年的同學,一起成長、感情至深,至今仍常有小聚,友誼匪淺。國中畢業後,我們與當時女校的實驗班取得聯繫,在高一暑假接近尾聲時,舉辦了兩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聯誼出遊,而我是主辦人之一。

出遊當天的清晨,我在睡夢中聽到不像是鬧鐘的聲響,懵懵懂懂起了床,才發現是有人在敲門。那時大約是早上6點一刻,通常父親此時都會在院子內打拳,正納悶他為何不去應門時,廁所方向傳來父親的聲音,而此時敲門的聲逐漸加大、頻率也快了不少,不知是何人,不過應該是有急事,否則不會在週日一大清早便來拜訪,我隨即快步前去開門。

大門打開後,出現在眼簾前的是兩位年輕人,身高雖都不高,但體格硬朗結實,本以為他們八九不離十是老哥的朋友,但對方言明要找父親。我告知父親正在用洗手間,麻煩他們稍待片刻,而此時母親也來到了客廳,顯然也是被敲門聲吵醒,那時全家只有老哥一人,仍繼續與周公聊天,完全不知家中發生了何事。

不久,父親和來訪的年輕人在客廳簡短說了幾句話後,面有難色、匆匆回房更衣,想必是有急事,必須得馬上出門。那天是週日,公務員無需上班,而我也從未遇過父親週日需要加班的狀況,此外我從小就被灌輸大人的事,小孩無需知道、更無權過問,雖然當天父親的舉動不太尋常,但那我又何必杞人憂天呢 ?

更重要的是那個週日是我期待已久和女校聯誼的出遊日,根本無瑕操心這本就不該我操心的事。只是等我洗漱完畢準備出門前,卻看見父母親二人靜靜的坐在客廳內,低頭不發一語,氣氛顯然有些異樣,但我又說不個所以然來,至於先前在客廳的年輕人,此刻已移步到了院中,且不時左顧右盼,不知意圖為何 ?

由於我必須在7點半前抵達台北車站,吐了口大氣後,加快腳步走出了家門,離開時,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父親,發現他滿臉愁容、全身扭曲成一團,這和我印象中的父親,迥然不同,心中瞬間有些不祥的預感,事後證明我那時的直覺,的確不是空穴來風。

當時我家位於巷弄中的最後一間,走出巷弄通常只有右轉一種走法,不過有時我為了逃避父親的處罰,會翻越竹籬笆從西側的胡同溜出巷弄。那天我離家時,精神恍惚,竟然轉錯方向,這才發現在西側胡同附近,還有兩人在徘徊,看到我的出現,兩人雖然有些尷尬,但眼神卻露出了一些煞氣;只是那時我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應對,事後回想起來,此二人應該是調查局派來的另一組拘捕人馬,在胡同外站崗,防止父親從西側逃逸。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就是個老實的土包子,在湖南老家時,他靠著祖宗的庇蔭,從小不愁吃也不愁穿,歷代書香門第,爺爺更是優秀,清代末期時,參加鄉試和會試,都考取了第一名,若不是要接管家業,肯定會進京參加會考,三元及第、貴為狀元,也說不一定。想當然爾,爺爺非常注重兒女的教養,父親雖算是個富二代,但從小家中便有私塾先生執教,四書五經、閱覽無數,斷非紈絝子弟。

共產黨進入省城後,第一批追殺的就是當地的地主,爺爺自然是首當其衝。爺爺膝下有11位子女,二男九女,大伯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大,當時早已是家主,管理家中一切事物;父親則排行老九,共產黨入侵的前一刻,爺爺為了要留個後代傳家,便派了二個長工和父親一起喬裝成賣雞蛋的農民,出城避難。

記得父親告訴我,當時他們還沒逃出省城,就已得知爺爺和奶奶均被共產黨抓捕,爺爺在第一時間,便被五馬分屍、當場斃命;而奶奶的下場則更是淒慘,在經過數天鞭打、不成人形後,全身被浸泡於一個灌滿辣椒水的木桶內,僅將其頭與手露於桶外,而後被置放在城門口示眾,折磨了將近一週,才氣絕身亡。父親每次提及此事時,總會淚流滿面,稱自己是個不孝子,無顏苟活於世!

從小到大,我們家中大小的事情都是由母親張羅,父親基本上就是個老學究,啥事都不會、也不管,那時如果有人說父親是匪諜,我會笑到連大牙都掉在地上,套用一句比較現代的說法,憑藉父親當時的 IQ,絕對無法勝任如此高級的諜報工作。因此對於當天大清早四位不速之客的造訪,縱使我心中有所疑慮,但也不曾有太多的想法;殊不知,這群不速之客的突然出現,是將我們全家打入十八層地獄,幾近無法翻身的轉捩點。

那天是民國64年8月17日,星期天

 

坐以待斃

當天我出遊返家後,發現父親不在家,對於那時的我,這是天大的好消息。主要是我從小就調皮搗蛋,每周日都得負責家中的掃除工作,父親在家時,一定會親自檢查,不容絲毫馬虎。那天晚上,不但父親不在、連母親也不知去向,至於老哥本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如果在家才是奇怪。家中只有我一人,我自然是如釋重擔,躺在沙發椅上,呼呼大睡,直到被母親叫醒時,已近午夜時分。

剛醒來時,我還問母親,老爸是不是又去打麻將了,但母親當時臉色有點蒼白,回話時也是吞吞吐吐,這與我認識的母親,截然不同。經不住我的追問,母親才告訴我:“你爸爸有許多湖南老鄉,最近都被調查局約談,有些同鄉沒多久便被飭回,但也有當天即被收押禁見,根據我的評估,你爸爸應該沒事,再過幾天,應該就可以回家了。”

父親當時是名公務員,為中國國民黨12支黨部的員工。這個單位的原為台灣省產業黨部,後來國民黨組織重整,被納入了12支黨部,主要管理的是全國的造紙產業;父親年紀比較大,民國二年生,基本上就是位坐辦公桌的公務員,換成現在的說法,就是每天都在數日子,等著退休,這輩子大概也就如此了。

但若是父親被調查局帶走且被收押,在當時只有一種可能,就是父親被懷疑是“匪諜”。只是這個指控,對於我和母親而言,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完全沒有可能;聽到母親先前的講法,我索性直接回說:“這您不必擔心,爸爸絕對不可能被收押禁見,他百分之百不會是匪諜啦!”

我的這番說法,母親也無任何異議,那是因為我們對父親的個性及能力,都非常了解,如此荒唐的指控,完全無法立足。倘若是真要批評父親,那就是他那湖南人的騾子脾氣,常常一蹴即發,無緣無故,就有可能得罪同鄉,若是從這個角度來看,父親被某些同鄉胡亂栽贓、公報私仇,倒是極有有可能,但真金不怕火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有了這個共識,我和母親二人都鬆了口氣,先等等再說,相信過幾天後,一切就會回歸正常,何須自己嚇自己。但這一等,就是一個多月,其間母親也到處打聽,遊走於父親同鄉之間,最後拼出了一張藍圖,父親應該是被捲入一樁溯及其家鄉的湖南匪諜調查案。

由於爺爺當時是在地的鄉紳,抗戰勝利後,父親曾短暫出任過副縣長,卻也因此被列為這個案子中的重要目標之一,幾乎所有被約談的同鄉,調查局都會給其一個選項,那就是只要他們同意畫押,證明父親在做副縣長的時候,極有可能就已經在為共產黨做事,且無需有任何的實證,如此他們便可獲得一定程度上的刑責減免、甚至無罪開釋。

當母親了解到這個狀況後,便趕緊聯繫當時東北老家來台的國大代表,他是母親唸書時的校長,也是我結婚時的證婚人,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長輩。但聯繫後,母親才知為時已晚,如果在父親出事的第二天,就馬上找人運作,說不定還能有轉還的餘地,但經過了一個多月,案件基本上已經定性,當時動員戡亂法仍未廢除,所有類似匪諜的案子,都是直接提交軍事法庭審判,一審定讞,沒有上訴的可能。

我們那時唯一可做的便是雇用一位專門打軍事法庭的律師,儘量爭取父親能夠獲得較輕的判刑,除此之外,都是在做虛功。記得當母親告訴我這個狀況時,我呆呆地問母親:“那我們現在除了找律師外,還能做些什麼,總不能坐以待斃吧!”

母親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提問,只要我專心唸書,父親的事她來想辦法。母親是女中豪傑,從我有記憶以來,她就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而我今天所有的成就,均來於自母親的教導和提攜,所以那時我打心底相信萬能的母親,一定能夠解決父親的問題,而我當時能做的便是等待,等待奇蹟的發生!

等待不是件容易的事,焦慮不安的等待更是難熬,家中大概也只有老哥不太清楚事情的嚴重性,每天仍然我行我素,絲毫不認為父親之事會對他有任何的影響。然而日後事實證明,這件事對老哥的影響有如山崩地裂,直到他離開這個世界時,他都無法從這個突來的陰影中走出。

那年的秋天是我高二的上學期,當時高中的學生流行出班刊,各個班級都有別出心裁的創意,有的以文章為主、有的擅長描繪,而我讀的那班,兩項都很拿手。開學後不久,班上開了幾次班會討論,也不知是何原因,最後我被推選為主編,其實班上比我適合當主編的同學很多,但當主編除了審稿、編排外,還需負責廣告、印刷以及和校方的溝通,記得在選主編時,我還糾結在父親的案子上,等到清醒時,我的名字已經被寫在黑板上主編的欄位中,而那時我根本沒有心情推辭,也就莫名其妙成為了我們班上班刊的主編。

比較讓我詫異的是經過多次的投票,班刊最後的命名為一個“濤”字,我不太記得當時是為何選定了這個名稱,但那“濤”字卻是紮實的反應出我心中波濤洶湧、忐忑不安的心情。說不定是老天爺早就看出我的鬱悶和不安,趁機棒打落水狗,看看我是否能從谷底中走出,或是故意調侃我,試試我的能耐能有幾何!

剛開始籌備班刊時,工作比較輕鬆,幾個大的主題方向確定後,剩下的便是徵稿和將繪圖插入到不同的章節中。當時班上有位同學,現在是美國牙醫界的著名教授,畫畫的天份,從素描、水彩到油畫,樣樣精通,他花了將近二個多月的時間,便將全班同學以及授課的老師,依照每個人的特性,用素描漫畫的方式,栩栩如生地呈現在班刊內,這是我們這本班刊的一個最亮麗、也是最獨特的亮點。

隨著稿件陸續定稿,編排也上了軌道,剩餘的工作便是中文打字和印刷。當時在東園街和南機場附近,有很多中文打字行,離我家有一段距離,但價格公道合理,所以在出刊前的那段時間,我的晚餐基本上就在附近的麵館解決,靠著炸醬麵和水餃過日子,以便我在打字行和印刷廠間頻繁出入,幾乎都是搭末班公車回家。但我卻很珍惜這段時光,因為這份工作可以讓我聚焦在班刊的編輯和校稿上,才不至於整天胡思亂想、六神無主。

只是在跑打字行和印刷廠的這段期間內,我總覺得有人在背後跟蹤我,一開始我認為這種摸不著邊際的猜測,肯定是源於我擔心父親案件而產生的胡思亂想,所以並未予以理會,直到快要出刊時,我才確定這並不是我的猜想,而是真有其事;但最後我選擇得過且過,將有人跟蹤我一事,視若無睹,能過一天就是一天。

所謂得過且過,可以解釋為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也可看成是“坐以待斃”的另一種寫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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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萬花筒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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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期盼、成功、失敗、沮喪、喜樂、懊惱、反思、怨嘆、感恩】,人生似乎總在這些字眼中打轉。轉瞬間,“回憶”二字竟悄然成了生命的中心,暮然回首,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點滴在心頭。 筆者啟蒙於眷村文化、熬過了白色恐怖,憑著明天會更好的信念,遠渡重洋,歷經【矽谷創業、納斯達克上市、風險創投】,看似光鮮亮麗卻乏善可陳,相較其成長的過程及歷練,無與倫比。滄海一粟,猶如萬花筒,盼借此專欄與有緣人分享,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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