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貨貨
當頭棒喝
民國66年的農曆年比往年晚,過完年沒多久就開學了。開學後,我正式進入高三下學期,在以升學為主的當時,直到大學聯招考試前,高三的學生除了讀書外、還是讀書,每年校方都會安排在2月底,舉辦第一次的校內模擬考,讓學生能評估自己的程度位於何處,需要補強的科目為何,用以制定最後衝刺的方向。
校方的用心良苦,學生和家長都能理解也很支持,但於我而言,那時任何形式的模擬考就是畫蛇添足,我認定自己只需在考前衝刺一個月,即可名列前茅,金榜題名,對聯考是信心滿滿,校內的模擬考形同虛設,從未放在心上。
第一次模擬考前,母親風濕的舊疾再度復發,這次比上次嚴重很多,左邊的上半身完全無法移動,連上洗手間都得大費周章。當時母親剛被調回至離家較近的學校任職,該校的校長是母親的老同事,他建議母親請個長假,徹底解決這個纏繞她30多年的舊疾;而母親那段時間本就勞心勞力,也就欣然接受校長的提議,請假在家調養身體。
由於外婆出生於中醫世家,自清朝乾隆期間起,幾代從醫的表親嫡舅,均被聘為皇宮內的御醫,遠近馳名;因此對於風濕病的根治,母親傾向於中醫。當時中醫界有位權威的大夫,每週有二天在大龍峒夜市內的中醫館坐堂問診,醫館距離夜市的入口,約有二百公尺左右,夜市為步道區,汽車無法駛入。母親剛接受診療時,每週需看診兩次,每次都是我背著母親,汗流浹背地穿梭於夜市的人群中,方能抵達醫館。從小到大,我只有在這段期間,覺得胖子有時還真的挺管用,背著母親的時候,常有人在背後對我指指點點,不知是褒還是貶,但我不在乎,只要能治好母親的病,讓我每天背著母親,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是問題。
學校舉辦的模擬考歷時二天,每天考三科,順序及規格均與聯考相同。第一次的學校模擬考,我大概只應答了三科半的試題,其中國文和三民主義兩科,我寫上名字後,便匆匆作答,至於作文和申論題,則無瑕撰寫,乾脆繳白卷了事;第一天考試的那天,恰逢母親要到醫館回診,我草草應付考題後,便趕緊回家,背著母親坐上計程車,直奔醫館。
幾週後,母親的狀況開始好轉,但行動仍無法自如,只能在家休養,我本想向學校請兩週的假在家照顧她,但母親堅持我必須上學,母命難違,也只能讓她獨自一人待在家中;但在不到一週的時間內,母親在家摔倒了數次,最後只得求助於侯姨媽,侯姨媽和母親一同從東北逃難到台灣,形同姐妹,是少數幾位在父親出事後,仍願與母親交往的朋友之一;母親到她家暫住,主要是擔心萬一風濕舊疾未能得以根治,最後還落個傷筋動骨的後遺症,那就得不償失了。
侯姨媽住在北投石牌一棟五層樓公寓的五樓,公寓沒有電梯,致使日後我帶母親去看診時,又多了一項背著母親上下五層樓的體力活。雖然我自認是孔武有力、滿身橫肉,但有時也會感到精疲力竭、力不從心,尤其是在看診後,背著母親攀爬五層樓梯返回侯姨媽家時,經常兩眼直冒金星、頭暈目眩,但我還必須得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免得母親擔心。
三月底左右,母親經年累月的風濕病竟然被治好了,看來老師傅的醫術的確不同凡響。母親回家後馬上開始關心我是否有好好準備聯考;其實那段時間,我每天都疲憊不堪,哪有時間讀書,回家洗完澡後,到頭就睡;母親大概也猜到了這個狀況,最後讓我到新店的同學家暫住,希望我能有多些時間備考。
同學的母親對我很好,把我照顧的非常周到,雖然我實在不想打擾他們,但也不便馬上離開,便在同學家住上了一個月,四月底左右,我找了個藉口回家,這樣對雙方的母親都能有所交代。不過在同學家的這段時間,我把三民主義的課本,走馬看花地看了一遍;從小父親處罰我時,罰我背古文是最基本的處分,故而瀏覽類似三民主義等教條式的書刊,我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信手拈來,是本尊的獨門功夫。一個月下來,多少都有些收穫,更意外的是最後在聯考時,三民主義的考試成績,竟然小兵立大功,讓我不致於一敗塗地,也算不虛此行。
返家後,我還是沒有什麼心情準備聯考,總覺得這個考試好像和我沒有直接的關係,考好考壞又當如何;而每次當我遇到我剛打開家門,就看到街坊鄰居爭先恐後關門的情境時,那股壓在內心深處的陰影,就會再度浮現,把好不容易調整好的心情,再次推到谷底,縱使我嘗試了快兩年的時間去面對這個突發的狀況,但還是無法翻轉,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時我絞盡了腦汁,卻仍被其牢牢地束縛住。
每當我有如此懊惱低迷的心情時,最好的療癒方法就是在籃球場上狂奔。那年的梅雨季節比往常早些,從五月初開始,每天幾乎都下著濛濛細雨,也許是因為天空總會飄著毛毛的細雨,學校的籃球場上,常常只有我一人,但真正的原因應該是同學們都在全力準備聯考,沒空陪我這個瘋子在戶外放蕩不羈,如此解釋,籃球場上的孤鳥狀況,也就見怪不怪了。
高三的課程其實在四月份就結束了,只剩下畢業考及第二次的模擬考,安排在五月下旬舉行,畢業考基本上只是個形式,所有同學都把重點集中在第二次的模擬考上,整天待在教室裡溫習功課,自是想當然爾。然而我卻完全不在乎所謂的模擬考,它是它、我是我,一個人在球場上奔跑投射,除了能挑戰一些高難度的動作外,還能盡情地放鬆自己,別有一番情趣,我是求之不得,更樂在其中。
大學聯考前的每天晚上,我都會在學校看書,但這是我給母親的藉口,以免她看到我心不在焉的樣子,會多一份擔心;所謂眼不見為淨,不要讓母親看到我的無奈或是了解我內心的掙扎,是當時我唯一也是必須要完成的事,除此之外,一切均是枉然,凡事都與我無關!
老天爺有時會出其不意地給人一個當頭棒喝,記得5月初某天放學後,我又是一人在籃球場上鬼混;傍晚時,我意興闌珊地走回教室,走廊上迎面而來的是高二時的化學老師,也是我高二的班導。高中三年,訓誡我的老師不少,但只有二位老師的話,我會用心的聽,一位是訓育組長周老師,另一位便是這位洪老師。
那時我腦袋空空、魂不守舍地走在迴廊上,差點撞到洪老師,她看到我全身濕答答的模樣,髒兮兮的手上還捧了個籃球,便繃緊著臉問我:“你現在還打球啊!我看你再這樣下去,連成大都考不上了!”
我沒有馬上回答老師,那時我對自己還是信心十足,舉止之間也流露出我的想法;洪老師自然也看出我不同意她的說法,便問我第一次模擬考的成績在全校排第幾名;我漫不經心地回答道:“550名左右吧!確切的名次,我記不清楚了。”
洪老師聽完後,搖搖頭說:“那你自己算算,這個名次若是根據學校歷屆報考大學聯招的結果,也就只能排到所私立大學,至於國立大學,那就免談了,對吧!”
我本想解釋是因為第一次模擬考時,母親的舊疾復發,導致我只應答了三科半的試題,成績當然不理想;但洪老師顯然不想聽我解釋,說完後便揚長而去,一點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留下我一人在走廊上琢磨她方才的評論。當時家中的經濟情況很糟,不時還得匯錢給在軍中的老哥,倘若考不上國立大學,那就別考了,私立大學的學費昂貴,是個我們家絕對無法負擔起的天文數字!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到教室看書,也沒有吃晚餐,而是背著書包、抱著籃球,到牯嶺街上我最常光顧的一家舊書攤,老闆姓熊,是湖北人,講話的鄉音很重,通常我必須要聚精會神,才能與他溝通;但當晚我幾乎是個啞巴,呆滯地坐在書報刊附近,熊老闆也沒有打擾我,直到打烊時,他才和我說:“小兄弟,是讀書碰到了瓶頸,還是怕自己考不好,會被父母責備、同學嘲笑呢 ?”
我什麼話也沒回,只是笑了笑,然後向熊老闆鞠了躬,算是謝謝他一年多來了對我的照顧,以後大概我也不會來這裡了。那晚,我決定提前開始準備聯考,把五月下旬的第二次模擬考,當作是一個目標,看看我能進步幾名,我誓言要證明洪老師對我的評估是錯的,她是大錯特錯,我還是原本的我。
接下來的兩個多禮拜,因為不想向母親拿錢買參考書,我每天都在重慶南路上的書店中打轉,方法是先到一家書店找到想看的書,看上幾頁後,再換一家如法炮製地接著看,幾天下來,當時比較出名的參考書,都被我翻了一遍,收穫不小,也慶幸兩週前碰到了洪老師,由於她的提醒,自己才會提前準備,否則按照原本六月初才開始準備的計畫,屆時恐怕時間真的會不夠,結果自然也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次模擬考放榜後,我進步了450名,差點就擠進了百名內,但國文只考了50分,主要是因為我本就打算把國文和三民主義,擱到最後二週再做準備,強記的功夫,我還是有兩把刷子的。按照歷年來學校聯考的紀錄,這個名次肯定可以進入國立大學,若是能在60名內,那麼考入第一學府的前面幾個科系,便是板上釘釘,完全沒有懸念了。
這次的模擬考,讓我回歸到原本的我,父親的事算是從我心中暫時排除,那時我告訴自己,既然父親的案件已經定讞,母親則不斷囑咐我要責無旁貸,而我也沒有其他的選擇,凡事只能靠自己,別無他法,那我不妨從現在開始,要怎麼做就那麼哉,把七月份的大學聯考,當成是我人生的分水嶺吧!
當時參加大學聯招的考生,在報名前,均需填好志願順序後再報名,所謂的志願順序,基本上就是依照去年各校不同科系錄取的分數來排序。有了第二次模擬考排名的加持,我又被打入“囂張自負”的原形,不就是考個試,還需要填什麼志願順序,我提起了筆,不到5分鐘,就把報名表上需要填寫的考生資料和志願順序,全部填妥,然後直奔籃球場,先散散心、活動一下筋骨再說。
過了幾天,高三的班導把我叫到了辦公室,他拿著我填的報名表,問我為何只填兩個志願,我毫不猶豫地回說:“我本想只填一個志願,但是今年新增了一個資訊工程系,我覺得還不錯,所以就多填了一個系,這樣有什麼不妥嗎 ?”
班導聽到我的解釋快要暈倒了,我高中的成績在班上雖然不錯,但還排不到前三名,同時高三的成績是明顯的下滑,如此走下坡的學生,怎麼會有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氣。不過老師終究是老師,雖然臉上露出不認可的表情,但還是很平和的問我:“那如果你不小心考不好,成績不到第二志願的錄取標準,那不就成了落榜生,而且還會丟學校的臉,不是嗎 ?”
我想了一下,班導說的有道理,便回問他:“那我要填幾個志願,才算可以呢 ?” 班導想了一會後,回說:“起碼也得填七個志願吧!”
接下來我花了十分鐘的時間,重新填了一個志願表,前兩個志願不變,第七志願是去年大學聯招最低錄取標準的科系,至於第三到第六志願要填哪些科系,記得當時我就選了四個科系名字亮麗,但又無法看出主要在學什麼的科系填上,反正只要能滿足老師的要求即可,心想倘若我連第七志願都考不上,那就真的該是落榜生,自然也不必有所強求,但心中篤定這是斷無可能發生的事。
一本書的啟示
那時大學聯招的考試時間,都是固定在7月1日和7月2日,對於理工科考生的安排,第一天上午考的科目是國文和英文,下午考化學,第二天上午考的科目為數學和三民主義,下午考物理。考試前,我根據一個多月苦讀的結果,評估我在各科該有的成績,分別是國文75分,英文65分,化學85分,數學80分,三民主義70分,物理90分,總分加起來是465分,根據歷年來的聯考紀錄,自認這個分數應該可以進入所填寫的前二志願。
考試當天,我興致勃勃地到了考場,當時的國文試卷,選擇題為70分,作文為30分;前者不是我的強項,但經由近期臨時抱佛腳的苦行,拿個50分應不成問題,而作文則大大的不同,從小被父親處罰時,多少都要被罰讀些古書,倘若那時聯考要求要用文言文寫篇八股文章,我肯定可以信手拈來、落筆成書,作文拿個25分,完全在掌控的範圍內。
老天爺有一個不太好的習慣,就是在你胸有成竹的時候,總喜歡從後面捅你一刀,殺你個措手不及。那年聯考國文的作文題目為【一本書的啟示】。當我看到這個題目時,沈思了許久,這是個什麼題目,一本書是指哪本書,是要考生自己選一本書,或者這其實是個陷阱,試想如果有十萬多位的考生,每人選一本不同的書,假設有三分之一的選擇重複,那至少也有三萬多本不同的書,這評分標準該為何 ? 看一本愛情小說後的啟示,怎能與拜讀文天祥正氣歌後的啟示相比;牛頭不對馬嘴,拿蘋果和橘子做對比,這不可能!
深思熟慮後,我毅然決然決定以論說文的方式來寫這篇文章,還記得我將“李氏山房藏書記”中的名句稍做修改後,以“大凡聖賢求學,必始於觀書,所謂書者…” 揭開序幕,然後開始剖析“書”所代表的含義,還引用朱子讀書的三法,亦即【少看熟讀,一也;不要鑽研立說,但需反覆體驗,二也;埋頭理會,不必求效,三也。】對於如何讀書,詳細解說了一番。
而後,我又針對為何是“一本書”而不是“二本書”,進行論證,從本質上而言,這是個選擇性的問題,可大可小、見仁見智,至於要如何“選擇”,則需根據人情、事故、人心、人性等方面,進行更深一層的推論,詳述每個人在做選擇時,多少都會遭遇到各種不同的主客觀因素,而這些均可直接或間接影響選擇的結果,斷不可輕忽之。
我從小學習寫文章,便知道貴在“起承轉合”,此乃撰寫任何文章的關鍵,所以我收尾的時候,自然採用這個模式陳述,隨即筆鋒一轉,著手分析“啟示”二字與“啟蒙”、“啟迪”、以及“啟發”之間的差異為何,簡潔扼要闡述後,以朱子的“切己之學”做為總結,指出讀書的真諦乃為【非僅於言語文字上著力,必須存心養氣,讀書窮理,持守省察,積其精誠,循序漸進,然後可得。】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認為我的那篇論說文,寫的真的是好,引經據典,句句闡明讀者讀書時應有的態度,以及該如何從書中領悟啟示,方能在讀者的生命中發光發亮。無奈當時出題的老師,真的就只想讓每一位考生從其看過的書中,找出一本對其有啟示的書,進行闡述;唯獨難為了我這個從小就滿腹八股的小子,把題目想的太過複雜,無法洞悉出題老師的良苦用心,只能嗚呼哀哉,是矣!
從考場走出來後,我原本覺得考前預估國文為75分的目標,應該是八九不離十,要知道最後寫的作文可是我的嘔心之作,起碼也該有25分;但在休息時,我問了一下同學,才發現大部份的同學還真都選了本書論述,其中還包括“拒絕聯考的小子”這本書,不禁讓我瞪目結舌,開始懷疑我寫的那篇文章,可能會被歸類為“文不對題”,若是如此,那最後的分數會是如何,就只能看閱卷老師的施捨,自求多福了。
當時我束手無策,只能摸摸鼻子重返考堂,面對我最弱的科目-英文;高中三年,因為父親的案件加上母親的舊疾復發,英文這個科目,我實在是沒有時間紮根,所認識的單字和讀過的英文文章,少的可憐,唯一有把握的就是文法及與邏輯相關的短文分析,考前我也只能祈求上蒼,有關此二項試題的比重能夠多些,讓我也能有發揮的空間。
皇天不負苦心人,果然英文的試題和我想像的差不多,會的就會,不會的也只能瞎猜一下,但總體來說還算可控;答完所有的試題後,我甚至還有多餘的時間,把考題從頭到尾檢查了二遍,直到監考老師告訴大家考試還有三分鐘就結束時,我無意間翻了一下考卷,才發現這考卷總共有四頁,而我竟然沒有看到最後一頁,只做了前三頁,難怪答完試題後,我還有這麼多的時間可以檢查答案。
記得當時我緊緊盯著那密密麻麻的第四頁,那頁共有10題,全部都是短文單選的問答題,共30分,這本是我的最強項,但現在只有不到三分鐘的時間,我再怎麼快,也沒法回答完10題,若是亂猜,答錯了還會倒扣,恐怕得不償失。在考場的最後2分鐘,我是天人交戰,本想全部猜C,但到了最後,還是裹足不前,啥都沒做,眼睜睜地看著考卷被監考老師收走。
既然時不我與,英文這門的分數恐怕連50分都達不到,倘若國文的作文也被認定為文不對題,那今天早上的兩門考試勢必將慘不忍睹、凶多吉少,總分大概也就落在100分上下,與我原本預估的140分,有著極大的差距,栽跟斗、滑鐵盧的結局基本已經確定!
考場離我們家很近,中午回家吃飯時,我忍不住將早上考試的失誤,告訴母親,並表示想要扭轉這個局勢是難上加難,而我也無法面對如此的難堪,不如就此作罷,明年再來。但不論我講什麼,母親還是苦口婆心地勸我先把試考完再說,至少有始有終,也算是盡了一份做兒子的孝道;母親都已經講到這個程度了,我也只能勉為其難地回到考場,繼續被羞辱!
下午考化學,既來之則安之,死馬當活馬醫,我全神貫注,絲毫不容馬虎;老天有眼,所有的考題我均能應對自如,只有一題複選題中的一個選項,我不太確定;考試結束後,我立刻詢問班上第一名的同學,結果他的回答和我的選擇一樣,頓時讓我吃了顆定心丸,第一天的三科考試,至少有一科沒有砸鍋,後來事實證明,化學我考了滿分。
總而言之,第一天考試的結果,最差的狀況,將會被扣掉100分,與我先前估算的75分,並未差到無法挽回的餘地,而第二天考的數學和物理都是我的強項,所以只要三民主義不要太差,情勢看漲。那天的考試,我像是洗了個三溫暖,好在沒有掉入萬丈深淵,一切尚有轉還的餘地,就看明天的表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