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泰良二村的歲月

圖文:王蘭芬

好像是幼稚園大班時,我們從仁武國中的教師宿舍搬到莒光一個門牌寫著泰良二村俗稱「二樓三」的連棟透天厝。

大門是木製的漆成紅色,上面有一道一道白色溝槽,推開可見小小院子,紅磚圍起一圈泥土地種點木瓜樹小辣椒什麼的,我爸的大腳踏車跟我們的小三輪車都停在旁邊。

客廳陰陰暗暗但十分安靜沁涼,磨石子地板,木頭架子的沙發,夏天把坐墊收起來後,屁股接觸的就是冰冰的大理石椅面。牆上掛著爺爺朋友送的捲軸字畫,綠色窗簾聞起來有股灰塵味,夏天有時會掉壁虎的蛋下來。

再後面是廚房,我常常在那裡翻找可以吃的東西,半顆饅頭、一塊榨菜或是嚼碎後會變很黏的沒有糖殼的土黃色健素糖。一次爸媽跟客人在客廳講話,我從樓上潛至,打開冰箱抓了塊冰成白色的肥肉塞進嘴裡,卻吃得太急噎住,驚動了全部的人擠進小小的廚房看我嘔在地上的肉塊。

二樓其實不算一層,應該說是低矮夾層空間(所以這種房子叫二樓三)當成我跟妹妹房間,左右兩邊貼牆各放一張掛著蚊帳的單人床,地板是正方形紅色陶磚,正中間天花板懸掛只有一顆燈泡的小燈,睡前得有人負責按掉用電線垂在下方的開關,然後在黑暗中嚇得要死赤腳跳回床上用毛巾被把頭蒙住。

有扇小小窗戶可以看到對面貼得很近的房子,那裡也有個同樣大小的窗戶,住著姓林跟我們差不多大的兄弟,兩組小孩會趴在窗前喊來喊去地聊天,在各自媽媽的叫罵聲中關燈睡覺。

三樓有兩個房間,一間我爸媽住一間我爺爺住,爺爺房間的狹窄陽台十分明亮,他不在家時我在這邊用放大鏡聚集太陽光燒螞蟻。爺爺有個像卡通裡海盜會有的沉重木頭做成、四角包鐵的大箱子,可惜裡面沒有寶藏,只有樟腦丸跟幾件舊衣服。我弟有一次玩捉迷藏不知怎的突發奇想躲了進去,想出來時發現打不開蓋子,拚命喊叫,本來在看書的我爸眼鏡摔在地上都不管尋聲急得到處找,最後才從箱子裡救出全身大汗哭得滿臉通紅的小孩。

搬到泰良二村最開心的是我,因為隔了幾間房子的金家,最大女兒跟我同年,一樣夏天過後要上小學。她長得又高又白,比向來被說真高的我還高,瞳孔跟頭髮都有點咖啡咖啡的,鼻子好挺,跟塌鼻黑髮的我十分不同。

事實上不只是她,她的一個弟弟兩個妹妹也都好看,大概是因為他們的爸爸媽媽都長得又高又好看吧。

金爸爸也是外省人,浙江浦江,高大膚白,聲音宏亮,眼睛炯炯有神,笑起來臉頰上有長長的酒窩,穿軍裝十分帥氣,見到我很高興那樣大聲喊我的名字:「王蘭芬!對吧?」有時會有吉普車開進我們小小的巷子停在他們家門口。就像他們的姓一樣,每次靠近那屋就覺得有種閃亮的東西讓人必須瞇起眼睛似的。

我們每天每天都在一起玩,他們家不知為什麼有個中型黑板,很適合玩老師跟學生的遊戲,用雞毛撢尾巴指著我們辛苦搬椅子墊腳寫在上面的「金」、「王」、「蘭」(我跟她的名字裡都有蘭所以會寫這麼難的字),要底下坐在小板凳上的她妹妹跟我妹妹大聲跟著念。

或是把薄被披在頭上演新娘,用樹葉跟花當菜一盤盤珍貴兮兮地端出來,還有跳房子,跳繩,警察抓小偷,尖叫到我們兩家中間那戶常年跑船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卻被我們吵得不能睡覺的孫爸爸,穿著汗衫短褲走到二樓陽台手扶欄杆破口大罵。

有時候也會吵架,誰也不讓誰,我就把我們家最寶貝的積木搬到他們家前面,喲喝鄰居小孩都來玩,她妹妹會忍不住也跑出來,金家老大氣呼呼嘩啦一聲打開大門喊:「金某某,妳給我回來!」

她妹妹跟她一樣白,我羨慕都來不及,她們卻覺得這樣很怪。夏天時兩個小女生把長裙拉到胳肢窩底下,露出肩膀跟手臂,在天台找一塊太陽最大的地方,就那樣閉眼仰躺在陽光之中,希望曬出跟我們那一帶女生一樣的黑皮膚。

我們都最期待賣豆花的出現,賣豆花老伯的鄉音比我們這排房子所有外省爸爸都濃,他戴斗笠用扁擔挑著兩個方形竹箱。一個裡面是一大圓桶的豆花,另一個箱子裡是加熱中的糖水,大家都拿家裡的碗來買五毛一塊的。老伯乾枯爆筋的手拿扁扁的鏟子仔細片下薄薄的豆花,澆上咖啡色糖水,全部小孩同時嚥下口水。我們家都是拿碗去裝,有的人居然是拿小鍋子,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貧富差距。

我們一起學騎腳踏車,一起溜輪鞋,一起去市場買新鞋子,上小學那天一起寶貝地穿上。金爸爸用摩托車載我們去學校,她坐前面油箱,我坐後面的貨架。在古老的教室裡,我看著她的背影,學習把背脊挺直,後來老師選她當班長我當副班長。

第一次考試時,我跟她說:「我們交換檢查吧。」她很有智慧地拒絕了我,之後總是她第一名我第二名。

金媽媽是屏東人,纖細清秀,17歲時在軍營裡的福利社工作,金爸爸對她一見鍾情,帥氣軍官開始天天騎著腳踏車去他們家拜訪。18歲就嫁給這個大她16歲的男人,一口氣生四個孩子。金爸爸老是很忙,少見他在家,永遠是美麗的金媽媽笑瞇瞇地忙裡忙外,她氣弱,就算罵小孩也感覺要很用力才能罵大聲一點點。我媽教訓小孩向來下重手,毒打一頓摔在外面然後把門關上。金媽媽會一臉不忍地牽我去他們家,給我一條毛巾擦臉。

金媽媽不打小孩,頂多氣到不行叫過來輕輕打手心,打完自己還心疼到幫他們擦藥,邊擦邊落淚。童年的我心裡偷偷認為是自己長得不夠漂亮不夠乖,才不能獲得母親同樣溫柔的對待。

那時我們這排房子對面有塊空地,做麻油的老人會在那邊曬好大一片麻油渣,旁邊則堆放著像小叮噹漫畫裡常出現的巨型水泥管,吃過晚飯我跟她相約躺在水管上望著星星聊天,我說不知道天上除了星星還有什麼,她說我們皮膚底下有很多眼睛看不到的小蟲喔,我不甘示弱地講我在書上看到的神奇故事給她聽。

安靜單調的泰良二村有時也會有突然而至的意外訪客,一次我們在外面玩,一小隊穿著軍服的阿兵哥邊跑邊答數地跑來空地,在帶頭的人口令下立定站好,進行一些簡單操演,幾個土呆小孩站在旁邊都看傻了。附近有很多軍校跟軍營,可能是天氣不錯時的小小戶外活動,看起來是班長的人嚴肅訓話:「今天我們來到…。」

說著轉頭問我們:「小朋友,你們這裡叫什麼?」我最大,責任心始然勇敢(但小聲)回答:「泰良二村。」班長說:「原來是泰良啊,這麼涼可不行。」我趕緊接話:「一點也不涼,這邊每天都很熱。」軍人突然揚聲大笑,阿兵哥們看起來也很想笑但沒笑。

還有一次從樓上下來又想找東西吃,媽媽居然很溫柔喊王蘭芬妳過來一下嚇我一大跳,走到客廳發現有兩個金頭髮的外國女人還有鄰居坐在沙發上,天吶這是什麼情況,但媽媽一臉我很不習慣的慈祥笑容,加上鄰居媽媽說王蘭芬也一起來聽聽看嘛,只好走過去坐下。

後來長大才明白應該就是傳教吧,但那時鄉下人哪經歷過金頭髮外國人上門拜訪,都戰戰兢兢開門迎客。兩個外國女人居然會說怪怪國語,她們講聖經的故事,並帶我們禱告。我閉著眼睛一句句跟著念:「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

這件事其實帶給我很大震撼,一直以來我爸都教我們要努力,什麼都要靠自己,天上不會掉餡餅。但如果照著這樣的主禱詞唸,心裡的願望可以傳達到上帝那裡,接著能夠實現,那不就是天上掉餡餅了嗎?雖然有疑問,但不免還是有不然試試看吧的僥倖心情,超用力閉著眼睛在心裡說:「上帝啊,請讓我變漂亮吧。」

二年級念完,有一天媽媽說金某某要搬家了,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身上好像有一塊什麼被生生割走那樣的痛。連拖鞋都來不及穿就衝去他們家,那裡已經是一團亂,門口停著卡車,大人進進出出地忙,四個小孩跑過來跑過去搬著自己的課本玩具。

我站在那邊很擋路,大家繞開我走,我追著金家老大問:「你們要搬家了嗎?」她不敢看我邊走邊說:「對呀,要搬去台北。」拚命忍著快要哭出來的哽咽嗓子,「妳要寫信給我喔。」她點點頭:「好,我到台北寫信給你。」

黃昏時車子發動了,鄰居都走出來送他們,四個小孩有點累但有更多是興奮,他們感覺好高興,我心想。沒辦法眼睜睜看人生最初也是最重要玩伴真的就這樣離開再也不會回來,跑回房間,黃昏最末微弱天光裡趴在床上哭了一頓。

飯桌上我爸說:「金家搬走啦?」我媽說:「對呀。」「王蘭芬好像跟他們家大女兒很要好啊。」爸爸看看我。

吃過飯我走到他們家前,那裡一片漆黑。

只要她不搬走,我可以一輩子當第二名跟當副班長,也可以假裝沒有比她會騎腳踏車跟溜輪鞋,就算在她旁邊永遠比她醜十倍也沒關係,只要她繼續跟我住在同一排,每天睜開眼睛就可以見面一起玩就好。

那時我全心全意這麼想。

她真的有寫信,有時會寄卡片,我挖空心思攪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麼像樣的回信,覺得自己弱爆了,她在台北一定變更厲害,腦中畫面她像公主一樣被崇拜的人包圍,這樣的她很快就會忘記我了吧。但有回她在信封裡放了張他爸爸的名片,說有空去找他們玩。

我像聽到神的旨意般一直牢記這個邀請。

應該是五年級,暑假跟我媽回台北娘家,我又哭又鬧堅持要去中影文化城找金爸爸。那張名片我不知多珍惜地保存好多年,記得上面寫的頭銜是經理。我們找到辦公室前,媽媽跟小阿姨不敢進去,推我去問,只好硬著頭皮去拉那個玻璃門,正巧有人從裡面走出來。

那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當年的中影文化城有許多大樹和仿古建築,整個就像電影場景。那男人迎面而來,我這輩子第一次親眼看到有人穿全套白得發亮的西裝,他戴淺色墨鏡,留長長鬢角,見我整個張嘴愣住,笑得比陽光還燦爛,說:「嘿,妳沒看錯,就是我!」

那人是陶大偉。

找到金爸爸後,穿著時髦藍色西裝的他很高興地帶我們逛了一圈中影文化城,他說他們家老大現在也好高啦,比王蘭芬還高嘍。真的超想能見面,但媽媽急著要回山佳,我不敢要大人幫我轉達什麼,欲言又止揮揮手說金伯伯再見。

沒記錯的話,金爸爸住高雄時就已經在中影工作,他們家有個綠色書包,曾跟我們說:「這個書包可是電影『我女若蘭』裡面女主角用過的啊。」

後來金家老大考上北一女,有一年寄來照片,是穿著綠衣黑裙站在綠園前面拍的。我把照片放在書桌台燈座上,那時我穿的是淺藍色的左中校服,心裡很絕望,現在已經不是她第一名我第二名了,而是她第一名我最後一名了吧。小小昏黃的桌燈光圈外,高雄夜涼像水一樣流進房間,蟲聲唧唧。我一定要去台北,從此下定決心。

最後一次見到金爸爸是這個月三號,他因突然胃出血檢查已是癌末,住在三總。那個病房出乎預料的景觀美好,寬敞的窗戶外面是內湖特有的藍天綠樹,依舊非常高大帥氣的老人坐在床邊等待我跟我媽媽。

像以前一樣熱情嘴甜,大聲誇獎我媽媽還是很年輕,誇我好厲害啊,「妳幫妳爸爸寫的書寫得太好了,讓我想起來很多以前的事,我們那個年代實在辛苦。」說自己後事都交代好了:「我走了不要通知大家,就燒了,骨灰撒向大海,順著水流,回歸故鄉。這樣很好,不要麻煩別人。」最最安慰的,是四個小孩都不錯,「我這一生算是很可以啊。」

金爸爸看起來精神真好,金家老大講先前他許多朋友要探病還會生氣,但聽說我們要去卻非常高興,叨念著我書裡寫的東西他好多想跟我聊聊,見面前還要了梳子仔細梳了頭髮。我跟金媽媽說,金爸爸精神看起來不錯,如果他想回家就讓他回家看看吧。

結果我們離開後,金伯伯狀況急轉直下,或許有自知之名沒有再提回家的事。那天突然說很洗澡,洗完豎起大姆指,並不知為何指指天花板,之後安詳地在睡夢中離世。

好友傳訊息給我,寫:「那天謝謝你們來看我爸爸,他昨天中午過世了。」

我看著電腦,眼睛裡充滿淚水。

1977年王家老大跟金家老大躺在泰良二村空地水泥管上,兩手枕在腦後看著天空。

「好多星星。」我說。

「對呀,好漂亮。」金家老大說。

「那天有金頭髮的人來我們家,她們說天堂就在比星星更高的天上。」

「所以現在看不到嗎?」她瞇起眼睛。

「對呀,要死掉以後才會看到,她說相愛的人最後都會在那邊相聚。」

「妳相信嗎?」

「我也不知道,妳呢?」

「我相信。」她像說夢話那樣聲音遙遠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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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蘭芬
王 蘭芬
畢業於東吳大學英文系,曾在北京大學中文研究所就讀,著有《圖書館的女孩》、《影劇小記者的秘密日記》、《旋轉木馬嘩啦啦啦》、《夏天與甲蟲的故事》、《寂寞殺死一頭恐龍》。 當過好多年記者,現在是超愛寫臉書的家庭主婦,並認真進行散文及小說創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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