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王蘭芬
〈娟娟沒問題〉
很多時候會想，如果當初選了那條路而不是這條路，會有什麼不同？
遇見娟娟，好像是上天親手為我的好奇揭開神奇簾幕的一角那樣，讓「這條路」女孩窺見選擇了「那條路」女孩的人生。
說是那條路，但也不是多麼重大的命運抉擇，其實就是「嚕啦啦」這個東西。
要跟我差不多年代的人才會知道嚕啦啦吧，每年寒暑假救國團活動裡帶隊的那些領隊兄領隊姐，穿著橘色衣服，總是充滿自信陽光燦爛精力旺盛，好像完全不知道什麼是害怕跟害羞、跟我年紀差不多的他們也沒有正在經歷尷尬的青春期那樣。
高中時每次參加完活動，看著他們列隊跟團員揮別，帶著笑抹著淚。聽說等一下就要接待下一梯次的學生，將他們帶給我們的歡樂重演再重演。
很快就會忘了我嗎。
就算曾經那麼親切地一同聊天唱歌跳舞，在下一批緊張又期待的新團員下車後，過去幾天的一切在那一秒鐘就迅速被領隊兄領隊姐拋在腦後吧。
雖然有一絲絲悵惘，但更多的是羨慕。
多好啊，生命每一刻都在重新打起精神，每一秒都在更新。我也想要那樣一直忙碌一直笑著的一整個寒假或暑假。
然而知道沒希望，就算很簡單就能去報名去參選去投入成為嚕啦啦的一員，但不行啊。我屬於一個嚴格限制想像的家庭，除了好好念書，人生沒有別的可能。
但跟我同年的娟娟卻選擇可以。
高職三年級冬天參加了救國團合歡山滑雪營，愛上白色世界（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一上去就開心，很放鬆，雖然其實滿艱苦的，呵呵呵），從此年年進山，從學員到教練，她穿上我最羨慕的橘色嚕啦啦外套：「有雪的時候就教滑雪，沒雪就帶學員爬山，那時候也沒想很多，都覺得沒問題啦，一定會有辦法的。」
有時松雪樓客滿，會安排登山客住到雪訓中心，駐站的教練們就得全部擠到器材室睡：「實在太擠了，要翻身得統一，有人會喊：一、二、三，翻！大家就一起轉身。」
在合歡山上那麼多年，帶過的學員應該好幾千有了，幸好沒遇上什麼大意外：「只有一次一個北醫的男生不小心摔斷腿，山上沒辦法處理要緊急送下山。那時條件很克難，我們只有一輛很破的車，副駕那邊的門還關不上。」
他們把北醫男孩放在後座，一個男領隊開車，娟娟坐旁邊一手拉著那片門，另一手執哨、頭探出去嗶嗶嗶一路猛吹示意有緊急狀況，終能順利把人送到醫院。那天要回時，天色已全黑，管制站本來不放行，與雪訓中心聯絡好不容易入山，但放眼望去除了星光什麼照明都沒有，好多地方是單側或雙側斷崖，他們開著破車簡直可以說是憑著直覺與上天保佑才安全回到營隊。
後來那個北醫同學多年後回來告訴他們，因為這難忘經驗，他選擇了骨科專業。
那時候年輕，不知道什麼是害怕。
娟娟跟我不一樣，我還在學校一面混著日子一面擔心前途時，她已經隨著自己的心意，冬天教滑雪，夏天教滑草，然後在20歲那年遇見小馬。
小馬的際遇也很有趣，他出生跟成長都是在熱得要命的台南，8歲那年舅舅突然問：「要不要跟我去滑雪？」小男生哪知道什麼是滑雪，只是聽說好像很好玩，就跟著上到合歡山：「那時候合歡山的纜車常壞掉，我們要穿著又重又硬的雪靴、扛著重得要死的雪板慢慢爬到山上去，一走就是40分鐘，走得都哭了。」
滑了幾年，成為台灣的奧運滑雪儲備選手，還遠赴日本受訓，可惜在最後選拔時因著某些誤會，陰錯陽差地被刷了下來：「那時候還小，什麼都不懂。很多年之後有一次遇到當年的教練，他才告訴我那時搞錯了，委員把我誤認是另一個選手，但這也是命啊，能說什麼。」
但好的部分是，小馬跟娟娟一樣，都是一見到雪就可以忘掉所有煩惱，兩人後來一起進了高豐擔任滑雪教練，時間久了，很自然地開始交往，結婚後承接小馬家中的生意，夫妻兩人每年冬天錯開時間飛出去，一人去教，另一人就留在店裡坐鎮。
娟娟笑起來特別開朗，可能因為她有兩個深深的酒窩，也可能是因為她什麼都不多想：「我都是做了再說，沒問題啦！」結婚後很快生了老大，不管是家庭、生意還是愛好，似乎都順順的真的沒什麼問題。
直到生了第二個小孩。
「他一歲半，我就覺得哪理不對勁，都不看人就算了，也一直不開口講話，我想帶去看醫生，家人都覺得我瘋了，小孩發展本來就是有快有慢，不懂我在發什麼神經。」娟娟不顧阻止真的把兒子送去鑑定，醫生說還太小看不出來，要她兩歲再去：「結果兩歲真的確診是自閉症，我馬上讓他上早療。」
「妳怎麼講起來這麼輕鬆啊？」我問。
娟娟又笑了：「不然怎麼辦，遇到問題就是要面對，要解決，哭完也是要眼淚擦乾繼續過日子啊。」
幸好很早發現、很早上相關治療課程，小孩一路都可以正常地上學生活，但肯定是會發生各種小狀況：「常常情緒一上來，會在班上失控。小學時遇到很有經驗的老師，當他崩潰時會緊緊抱住他，先讓我兒子平靜再處理，真的很謝謝那個老師。」
「高中有一次老師突然打給我，說他一面狂吼一面拿著美工刀亂揮。我一到馬上把他壓制在牆上，先把刀拿走，然後問他你是在怎樣？他說那個同學太欺負人了，他要給對方教訓。我說要教訓也不是你來教訓，萬一傷到人，你要怎麼負責？」娟娟說，面對特殊孩子，首先要由他信任的人來安撫情緒，進而調解，而教導：「這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路，但當他是妳的小孩，妳就是要扛起來，扛一輩子。」
體認到教育的漫長艱難，娟娟已經在小學擔任20年的志工，小孩都畢業好多年了還是繼續：「只要有我可以幫上忙的地方，我就會去。」
原本不能接受自己生了一個自閉兒子的小馬，在太太不斷居中溝通後，慢慢也懂得怎麼跟他相處：「等到覺得差不多，可以放他們父子自己在家後，跟我老公說，我晚上必須出去上上課什麼的，至少要有一點自己的時間，不然會受不了。」
不上則已，一上可不得了，幾年下來，娟娟除了原本的滑雪教練證照，還另外取得肚皮舞老師資格、烘焙師證照。我問：「妳都不會累耶！」她盯著我想一下，然後笑答：「好像耶，我應該是有點過動，精力都用不完，叫我不動我才會累。」
過去夫妻兩人得分開行動，現在小孩都上大學了，今年冬天他們終於要全家一起去滑雪，一起走進那個當初一見鍾情而決定人生方向的白皚皚雪地之中。
娟娟是家裡排行中間的小孩：「就是存在感最低的那個。」不論要做什麼都沒人管：「正因為每個選擇、每一條路都是自己做的決定，所以從來沒有想過誰要幫我，我全部都要自己負起責任。」
這讓我忍不住回顧自己的來時路，當初的不敢、不選，或許並不是來自家庭的嚴格，而是不願意承擔起責任，不想吃苦。把得不到的那些歸罪於別人，一直以來都是弱者的武裝。
說起來我並沒有真的選擇了「這條路」，只是靜待這條路來選擇我。我沒有追求自己所嚮往去當嚕啦啦，或許只是單純覺得太辛苦了而已。
娟娟找到了那片雪地，直直往前走，就算有風暴有危險，她正面迎戰的每一刻都是充實而驕傲的。而躲在後面總是只會羨慕別人的我，終將練不成她那樣強壯的靈魂（還有腹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