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軍筍農阿輝

圖文:海中雄

阿輝再見了!

阿爸順走!

冥紙一把一把的拋落在竹林的葉頭上,在那三年生而上下對稱的竹節粗枝裡落滿冥紙,風吹的溢落竹園與枯黃的竹葉相互貼著,像似在做生命與土地的告別。

八歲的阿輝把玩著父親為他量身打造的筍鏟,他好奇而珍惜擁在胸懷,也就如此伴隨著他開始了近五十年的筍農生涯。

炎熱夏季在雙峰山上竹園裡悶熱又蚊蟲猖獗,一對都是個頭不高但黝黑粗壯打著赤膊的大小號的父子,汗珠順著筍鏟的起落而涓涓滴落祖先的土地上。暑假是綠竹筍的生產旺季,每天輝爸帶著稚幼的阿輝踏出家門走過小溪到山上竹園做農。溪水中那些阿輝的堂表兄弟及鄰居死黨們,無憂地享受暑假生活,打水戰、潛水捉魚撈蝦,笑鬧聲、潑水聲、大呼小叫,聲聲都揪著年幼阿輝的心,強忍著淚眼揮揮手,隨著阿爸腳步踩在蜿蜒小徑上山做農。

此時阿輝心情隨著山徑起伏迴轉,那種悲淒、委屈、童稚的思念,終於溼潤了眼眶。以往暑假與他們一樣享受小溪帶給的童年歡樂,哪一潭的水魚多,那一窟的蝦多,還有可以跳水的大石頭,閉著眼都能摸著到,那是我生命的泉源啊。阿母以往與阿爸涉水而過上山時,見到我們小孩子在玩,還會與我們打二波水戰。為什麼?為什麼妳受不了山上的生活,為什麼妳愛打牌賭錢不回家?妳離開我們有了新家,妳轉換人生卻也換走了我的童年。阿輝,長子豪氣的承擔起無限的成長重擔,難道這一生都將如此嗎?

「絕不讓兒子踏進竹園,務農沒有出息啊!」

 微醺的阿輝把拳頭敲在木桌上,把深藏心裡頭的話砸了出來。

「我的阿祖不僅振興家業還渡海回大陸,拜師學會了道教的法術,在家中設神壇為人消災解厄,在山上頗受鄉里敬重。在日據時代,阿祖將神明都包好埋藏在山洞裡,直到日本人戰敗離開後,才重新迎回家中奉祀。祖父繼承了很多土地,喜歡做牛隻買賣,但為人海派喜好享樂以致開銷太大,而將土地一塊一塊的賣掉了,我們也就從地主變佃農,最後就連住家的土地都一半向私人、一半向政府租用。」

輝爸在家道中落老婆又離家後,一肩扛起全家6個小孩的重擔,因沒了老婆實在無法好好照顧小孩,最後也忍痛不捨的把三女兒送給人家做養女,這在當時的台灣也算是普遍共有的悲傷吧。因為阿爸待在山上顧竹園,幾個小蘿蔔頭自顧自的住在竹籬笆搭的小屋裡,大姊小學畢業後就去地毯廠做小工,二姊負責做飯照顧弟妹生活,家裡窮到弟弟沒褲子穿光著屁股亂跑,阿輝還時常要拿著鐵罐子去親戚家借米,要不然就要挨餓了。「又要來借米喔!」阿輝講到這句話時,鼻音哽咽眼眶發紅,這是他心中永遠的痛。

「我八歲下田挖筍,十二歲去市場賣筍,小學胡亂的畢業後又去國中混了三年。我討厭學校,因為小學的成長過程感覺很糟糕,一個家裡沒錢又沒有媽媽打理照顧的小孩,在學校幾乎每天不是被竹條打手心就是被罰站著上課,逃學換來的卻是被阿爸更兇的一頓毒打,在山上一個小孩子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阿輝心中的感嘆悲戚無奈不捨,一直糾纏他的人生至死無解啊!

阿輝的城裡、山上

國中畢業後,阿輝去五股家具廠做木工,因年輕氣盛不服師傅管教,混了二年多就待不下去了,又回歸山上與狐群狗黨們在一起,除了筍季農忙時安分地幫阿爸挖筍賣筍外,其他時間成了聚眾狂嘯享受飆車的街頭小霸王,也成了鄉里的響叮噹人物。過了幾年霸氣輕狂的漂撇ㄟ迌人生活,時間到了,也就披上彩帶在鑼鼓聲中歡送入伍了。

退伍後不想在山上做農,抱著一股衝勁到城裡打拚。一開始,帶著女友投奔母親住在墳場旁的工寮,做起了造墳工作,不久後感覺到枯燥無趣就離開了。接著去在屠宰場殺豬,白天去養豬場收豬回來,然後從夜晚開始殺豬直到清晨,接著就開車趕送到市場的肉攤,雖然完全沒有休閒時間,但此時屠夫的工作收入頗豐,所以存了一些創業的本錢。不久就與二位兒時夥伴到南部學做蜜餞,然後回台北開了一間小的傳統手工蜜餞工廠,然而三個大男人都要分擔照顧家庭的生活,在收入不豐的情況下也無奈的收攤了。最後阿輝靠著在軍中當伙伕兵時學來的一手好麵食手藝,在景美路邊擺起攤賣水餃,因為生意太好又被人眼紅趕走不讓擺了。無奈之下只好收起心,認命的回山上跟著阿爸務農種筍。

因阿輝結婚後要自立門戶,老爸繼續在山裡那二分地的竹園種筍,他家原已賣掉的稻田,因地主已廢耕閒置,所以他向地主借來種筍,然後自己在台北南京東路巷子裡的菜市場租攤賣筍。而當筍季過後,每年過農曆年前,阿輝夫妻兩人就將向地主湖南老太太學做的臘肉放在攤上賣,多年來還累積了好口碑,其他時間在攤子上也賣煮玉米,或是削甘蔗裝袋賣、還有去批些瓷器餐具來賣,總之日子也算是過得充實安定了。

小時候看阿祖在家設壇作法為鄉民服務的記憶,一直鮮活的存在,此時阿輝面對家中的神壇也燃起留在血液中的基因,想學道家法術供奉神明為人解厄,於是喚了表弟阿福一起去木柵拜師學法術。這兩個苦難表兄弟,從很小的時候,阿輝是媽媽離家走了、阿福則是爸爸過世後隨媽媽投靠回娘家。他倆每日忙完工作,就到木柵的宮裡跟著師傅一邊幫忙辦事一邊學習,還為了勤學符咒苦練出一手好字。一晃眼五年多,阿輝終於獲准領旨開宮,此時回家將阿祖留下的神壇,擴建成頗具規模的宮廟,當然主祀的就是阿祖從清朝傳下來的李府千歲。

開宮當日,老師傅帶著眾家師兄弟,伴著阿輝從木柵一路敲鑼打鼓風光的回到老家嶄新的宮廟裡,在老師傅指引下完成了開宮法儀。因為阿輝是秉持為神明服務鄉民,是不收費的自願扶轎者,很快地就獲得信徒的肯定,從此阿輝的日子邁向了另類的瑰魅人生。

筍農阿輝的一天

 阿輝,理個大平頭、個不高粗壯有力、渾身古銅膚色、穿條短褲小腿肚像橄欖球似的堅實,穩扎的與土地有緊密的連結。額頭豐飽、臉頰圓滿、眼神深峻、目光斥人,頗有神明扶轎者的架式。與人親切、講話大聲、豪邁直爽、不拐彎抹角,有時候幫人看相說命,直言的頗讓人尷尬難躲,這是初識阿輝的印象。

從八歲帶著輝爸為他打造的筍鏟進到竹園後,每年筍季的一百天,從端午之前開始一直到過完中秋結束,阿輝規律的步子就從沒改變過。

清晨二點多,雞都還沒啼,筍農已摸黑上山頂著頭燈去挖筍,一直做到連鬼都不叫了還在挖,只見晨光露出山頭,太陽還沒跟上來,他們已搬運新鮮的綠竹筍下山回家了,再將前一天整理好的筍一起放上車,駛向台北的市場去叫賣了!

午前在市場賣完筍後,回家洗個澡吃午飯然後小睡片刻,午後三點多又再上山挖筍了。直到太陽西下,人也累得差不多了,將去了殼的筍搬下山回家。此時也去另外兩戶筍農家收筍,因為這兩戶都是上了年紀的老農,家中又有身障的孩子羈絆著,所以幫忙拿到市場去賣,如此不僅可以幫人,也可以增加收入。

用山泉水沖洗後,新鮮的綠竹筍光澤清亮,屁股圓滾滾的、腰桿微彎、未見陽光帶有嫩黃色向上的筍尖,令人垂涎欲滴的想咬一口,忍不住一刀劃開筍衣,大口的啃下去,像水梨般的清脆多汁,那特有的筍香更是直衝腦門,這真是最正港的台灣鄉土味啊!

山上的泉水沁涼又豐沛,將泉水注入方形塑膠大桶裡,加了粗鹽後將當日下午挖的、收的筍放入浸泡保鮮,同時將賣相不佳的筍,去殼放入鍋中煮熟,然後撈出放置容器裡,用冰涼的山泉水流動的浸泡,使其漸漸涼下來直到筍心完全涼透,如此才能保證一口咬下的清脆口感,以免外涼內溫而悶壞了。如此大量的用水,是只有山上的筍農才能享有的福利啊!

此時終於有短暫時間喘口氣,阿輝用小學同學阿文種的有機茶葉泡壺茶,這是一天之中最放鬆享受的時間了。一會兒,輝嫂準備好了新鮮綠竹筍的晚餐,有阿輝最喜歡的筍粥、魯過後油亮亮的筍和三層肉,還有一盤所有人都愛的、加了辣椒的油爆燜筍。

接近八點了,宮前小廣場早就聚集了很多信徒,年長的坐滿椅子,年輕的則分散聚著聊天,大家輕聲交談就等輝哥吃完飯開始辦事。信徒們的問題五花八門,輝哥總是透過扶轎儀式轉達神明的指示,為信徒解迷惑開指引。

阿輝的靈界生涯

儀式開始,被輝哥叫到名的信徒就手持一炷香,先將備好的刈金、壽金、福金有時還加上尺三天壽金奉上供桌,敬香後立於神壇前,輝哥在正邊、阿福在左邊,兩人繫上紅龍腰帶雙手扶轎,問明信徒的疑難後,就晃動轎子同時口中念咒請神明入轎下旨,在由問轉答之間,信徒總是在神明退轎後,露出滿意而感謝的笑容。有時阿輝會接著為人辦祭改,因為祭改需看日子且準備工作較多,故在辦完文場的問事後才辦武場的祭改。

祭改是因被「不好的」附身了,需驅離或是「收」起來。首先祭改者將批好的生辰八字放在神明桌上,並擺上供品敬香。另在宮埕前設小祭壇擺上祭品小三牲,豬肉、鴨蛋、蓋有紅色封印的黃色大豆干,另擺有手工竹製的天狗、白虎、五鬼太歲,還有往生錢、更衣、大小銀紙、改連真經(解開前世今生勾連的冤仇),有時碰到兇悍的,還會用稻草人當替身來承擔解脫的厄運。

在祭改的過程中,扶轎者與附身的鬼魅,不僅會討價還價追加祭品,有時還要鬥法,一切順利的話就會離身逸去不再糾纏。若遇到死纏爛打不願溝通執意鬥法時,雙方就在宮埕裡衝撞,先是繞著大香爐忽又奔往外營邊的令旗下再橫過馬爺衝向祭壇,忽又將轎指向天然後下壓敲打地面,接著身體左右晃動,腳步急促且沉重,像是在曠野之中鏖戰,最後將鬼魅強押出宮門外「收」起來。

祭改完成,阿輝和阿福兩人大汗淋漓氣喘呼呼地解開腰上的紅龍帶,信徒誠心而滿足的道謝回去了。已深夜十點多了,但疲累不堪的阿輝還要拚一下最後的工作,將用粗鹽浸泡保鮮的筍,瀝乾水後放置屋角陰涼處,然後沖個澡就倒頭入睡了。

在離開宮廟時,我問阿福:「在扶轎時,你聽得到神明指示嗎?」

「以前可以,現在聽不到了。」

「為什麼?」

「因為神明曾反對我娶現在的老婆,但是都把人家睡了,怎麼能不娶?」

阿福永遠都是輝哥的最佳扶轎搭檔。

然而靈界的事變化莫測,也不是每次都能辦得順利,也有失敗而傷身的危險。

阿輝曾經在為一位越南配偶辦事時,因她是被人在越南下了「降頭」,然而在激烈鬥法中邪靈不受驅離,阿輝欲借力將其強押起來,但最終失敗而反噬到自己。此次的影響很大,使他心神震盪元氣大傷。

十多年前,阿輝曾自責當年未能救治好父親而藉酒消愁,開了在宮門內喝酒的例子,從此信徒都會帶酒來與阿輝小酌盡興,多年後雖然在女兒抗議下信徒不再帶酒,但阿輝嗜酒的習慣已經難以戒除,家庭氣氛也大受引響。

阿輝為人看相說命、改運解厄,那他又是如何面對自己的未知呢?有位好友的女兒因頗有靈性很得阿輝喜歡,不僅細心教導相命之術,還希望為兒子牽線。有次她為阿輝看手相,驚呼「阿伯您在58歲時有劫難耶!要如何才能化解呢?」「既然有劫難,就隨緣去吧!」這就是阿輝看盡人世滄桑後的淡定與了然。

跟著阿輝品嘗山林生活

 五十年來,每一抱(欉)埋在土下的竹子頭,生長複雜而盤疊交錯,新生綠竹筍每天成長的脈絡,就像流淌在阿輝身體裡的血管一樣,鼓動他的生命,每一鏟下去都能精準地將綠竹筍切離而不傷竹頭,如此才能源源不斷地採收土地賜予的風味人生。每年筍季後整理竹園,要砍掉3年的老竹,來春時再選擇2支新竹留下,如此保持每一抱都有6支竹子,因為3年一輪的產筍量最好,就像三代同堂的家庭最是幸福快樂的。

在覆蓋的表土上找筍,需要經驗和眼力。要看出那肉眼難見的細微變化,有裂痕、有微凸、有冒水的,那下面就可能藏有將萌生的鮮筍,於是輕輕地撥開覆土,看準、鏟下、挖起,一氣呵成的動作優美流暢,他可是得過新店市綠竹筍比賽冠軍的優秀筍農耶!

甚至不用低頭,只要看那竹節長出帶葉竹枝的方向,大概就知道土下竹筍生長的位置。阿輝解說後遞給我一把筍鏟:你去試試挖一下吧。天啊!你有幾十年的經驗,我才第一次踏進竹園。不過我也裝模作樣地用鏟子撥開覆土,心想把整欉的覆土撥開總有吧?沒想到居然沒有!阿輝笑著把鏟子拿過去,不經意的從側邊挖開一鏟土,赫見居然有筍,接著他教我說:把「彎腰」下方最胖的部位用鏟切下,只要不傷到竹頭就可以,記得挖後把土再覆蓋上。我接過鏟子用力切下,只聽到清脆的一聲,興奮地拿起人生的第一支筍。阿輝拿刀將筍邊削掉,然後切下一薄片晶瑩剔透粉白帶汁的鮮筍塞進我嘴裡,嚼下一口,筍香流淌津液湧出,哇!一輩子的記憶。

黃昏時,我們站在雙峰山腳下的小橋上。

哇!那是飛鼠在躍飛,從雙峰山頂一道亮眼的銀色彩帶,在柔黃的天空中劃下美麗的弧線,再悄然落入樹梢的綠蔭中,群鼠戲鬧,銀帶一道又一道展現,這真是大自然最奇妙的景象。阿輝說:這就是我們多年來不再打獵的保育成果耶!

為什麼不再打獵了?阿輝說:因為有次買了深山朋友捕獲的活體大山羌,在處裡時才發現是隻帶孕的,當下心裡就犯嘀咕,果不其然,早上起來就開始大量掉頭髮,從此就決定不再打獵殺生了。

阿輝指著小溪上方,那整條溪都是我們抓魚撈蝦摸螃蟹的地方,小時候什麼工具都沒有,我們把自己當餌,用手指伸入洞裡讓螃蟹夾著再忍痛拉出來,還被藏在洞裡的蛇咬過耶。

猶記得上次阿輝、阿福、發仔帶著我從北宜路18k處開始溯溪抓蝦,他們一路在溪裡東翻西找輕鬆嬉笑,而我卻是東倒西跌連摔帶滑,不過夏天的夜晚,渾身濕涼也是蠻爽的。一路沒什麼斬獲,阿輝說水潭裡的魚蝦變少,可能是有「大傢伙」來了,乾脆明天再來!隔天阿輝一個人上來,帶著海釣的大鉤子串上活泥鰍放進洞裡,果然拉出來一條15斤半的野生鱸鰻,是的,那鍋燉鱸鰻滋味至今難忘,回味無窮啊!

有次阿輝call我,說明天周一休市,今晚帶你去山上走一圈,夜晚的山林是非常有趣熱鬧的。

黃昏的陽光暖暖地,沿著雙峰路邊的小溪走向山頂,夕陽的玫瑰光從高聳的大樹間灑下,將蜿蜒路徑襯托得像似阿爾卑斯山野的村莊景色。在山頂的涼亭小憩,一邊可眺望大台北的101大樓、觀音山的淡水河出海口,另一邊就是有原始自然生態的千島之湖—―翡翠水庫。

阿輝說,以前他們會看動物的足跡,然後放陷阱抓山豬、斤豬仔(鼬獾)、黑腳香(白鼻心)。山上的人喜歡抓斤豬仔,因為牠只會挖土吃屬火龍的蚯蚓,所以肉質好且冬天會暖身。早年他們會帶十字弓,用手電筒加頭燈,尋找樹上兩眼發紅光的飛鼠和發金光的黑腳香,以前是靠經驗技術,現在年輕人用紅外線瞄準器,只要紅點瞄準在發光的兩眼之間就扣扳機了,對山上的人來說那是勝之不武。阿輝還笑說:我們在山上吃的野味都是3隻腳的,(因為被陷阱夾壞的那隻腳不能吃),在城裡餐廳賣的山產却大多是4隻腳,人為飼養的滋味還是有差的。

古早以前,阿輝家的竹園在山的另一邊,後來變成翡翠水庫了。水淹30年,裡面的自然生態,早已恢復成400年前的台灣原始生態了。阿輝站在山頭指著水庫說:黃昏後,大小山豬都會游水出來,清晨前又游回去,整夜在山裡覓食,最怕在筍季時一夜被山豬翻田了,有時候幾十抱的筍被啃掉搗爛了,損失慘重啊!所以現在還是會積極的對付牠們以減少農損。

山上農戶會放陷阱抓山豬,當捕獲大隻粗壯山豬時,被陷阱困住而兇性大發,農戶就會叫阿輝去幫忙,他殺豬經驗多、身手好。只見阿輝手持長矛,繞到豬的左側,瞄準左前腿後方,這裡是豬的最弱點,也離心臟大動脈最近,阿輝抓住時機在剎那間,奮力將矛尖刺入,山豬慘叫沒幾聲就擺平了,接著就將山豬大卸八塊。平常時,阿輝總是分得一條豬腿扛回家,然後眾家兄弟接到電話,就會帶瓶金門高粱上山,大快朵頤一番了。

此次阿輝卻選擇了通常沒人要的大豬頭,當我上山看到如此壯觀的、已烹煮好的大豬頭,就放在餐桌正中間,這是從來沒見過的,真的令我驚艷又驚訝。我大笑的問:這是幹什麼!此時見阿輝穿著我從蒙古帶給他的駱駝毛背心說:總是聽你講,蒙古人如何品嘗美味的羊頭大餐,我用煮筍的大鼎煮好了這大山豬頭,怎麼樣?這可比羊頭大很多吧!眾人大笑之後,就各自拿著小刀,像蒙古人吃手扒肉方式,針對自個兒喜歡吃的部位下手了。今夜在雙峰山裡,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如此的豪情讓我感覺彷彿回到了蒙古大草原。

緣沉、緣起、筍香依然

二年前的一個深夜,阿輝的兒子來電:阿爸倒在地上了,現在叫救護車送醫院。

我趕到醫院靜靜地見了輝哥最後一面,當天阿輝就被迎回山上暫厝。我也上山去看看有什麼可幫忙的,很多親友都趕來了,我無事可做,於是獨自進入宮裡站在神壇前,好靜、好靜,寂靜中有一種冷漠,以往會有的那種感應不見了、都走了。隨後從木柵來的道姑師姐帶著人佈置靈堂,也將宮裡的神壇用紅紙封起來了。

出殯日的清晨,在開始誦經前,雙峰周圍地區幾個山頭裡的農友、親友,還有山下各地的好友、信徒,其他宮廟的師兄弟們,都已陸續地趕到設在宮埕中的靈堂,所有的車都沿山路貼著山壁,從公路岔口處一直停到雙峰山腳下的小橋邊。里長說:在山裡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陣仗。

當木柵來的誦經團在誦經時,透過宮裡原有的擴音機傳達到整個山區,就像是在對山林的告別。誦經後即開始牽亡陣,由一位法師頭繫紅巾戴法冠吹著牛角鼓、一位樂師三絃伴奏,唱經文、牽亡歌,帶亡者通關陰間路前往極樂世界。另由三位女性分飾娘嬤(黑衣、老婆)、尪姨(青衣、倒退)、小旦(白衣、隨從),扮演唱歌跳舞牽亡魂在陰司路上闖路關、過十殿的腳色,最後這三位輪流立於八仙桌上,反身下腰手撐地,以口在水盆裡叼錢,親友也會隨時補放買路錢在水盆裡,然後她們又接著用口咬起杯子喝酒,再將壓在杯底的錢拿起,這些都是親友表達助亡者順走之心意。

時辰到了,親友陸續繞棺瞻仰遺容,此時法師發給每人一張銀紙,同時口念:將子孫不好的帶走吧!大家接過銀紙後,就在身體不適的地方刮一刮,然後放入棺木裡。最後由法師完成蓋棺儀式、送往火化,然後入塔安座。

一晃眼兩年了,約了發仔、和瑢上山去看阿輝,因為阿福要去工地做模板就沒來,帶了一包七星菸還有一瓶金門高粱,站在靈骨塔位前與阿輝說說話。和瑢談到阿輝曾說:「死後將骨灰撒在竹園,也可以長出幾個好筍仔。」另外,我也跟阿輝說:你兒子終究還是繼承了家業,這兩年很認真地走進竹園學種筍,跟著老農男伯從早忙到晚。他也曾自豪的說:「我會讓阿爸放心的,我會好好的學習,把祖上傳下來的竹園顧好、把筍種好,種出最棒的綠竹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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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雄
海中雄
海中雄,1956年生於台北市,祖籍蒙古土爾扈特部,祖先世居游牧於天山、阿爾泰山。 十六世紀末,土爾扈特人由新疆移居至蒙古欽察汗國所屬、裡海北岸的伏爾加河大草原;直到十八世紀,一方面迫於俄國凱薩琳女王的欺壓,一方面清廷剛平定「準噶爾之亂」,強人已除,族人也不禁興起「逐鹿」故土的雄心。 1771年1月5日,由喇嘛占卜選定的東歸「吉時」已到。無奈上蒼作弄,那年冬天伏爾加河竟沒有凍結,西岸族人無法渡河相會,東岸的族人卻已殺官造反,不得不走。在兵源減半的情況下,這群扶老攜幼、帶著金銀細軟、趕著數十萬牲口的隊伍,哪裡躲得過沿途俄軍的追擊,以及剽悍的哥薩克等草原民族的劫掠呢? 八個月後,族人終於抵達伊犁,十六萬餘人僅存六萬多人,其中就包括了我的先祖王津家族,這就是歷史所說的「最悲慘的遷徙」。原本的爭雄野心成了「歸順」,乾隆皇帝還喜孜孜立碑,題為「土爾扈特全部歸順記」。 1920年代,我的祖父海穆從阿爾泰山的科布多移居新疆。1949年,我的父親翻過帕米爾高原,再從印度轉來台灣,定居在溫州街的新疆大院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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