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王尚智
我凝視著他的病與憔悴。
很多事,到最後都成為無能為力。
但我們彼此的無能為力並不相同,我只是凝視者。
菩薩們的世間凝視,往往是一種隨任因緣的涉入、捨離與推移。
在聆聽的時刻已經提前看見結局,是種淡然,離喜離悲。
因為生病的人,被困住的始終是心。
但「心」不可得,縱使高僧生病了也惘然於心在何處,所以病人們的心其實是「腦」,大腦作用主導萬千。
那些情緒起伏、那些悲喜、那些時而振奮時而萎靡的激情和厭離,不是心,只是腦的反應。
所以關於他的病與憔悴,我始終也只是凝視他的大腦作用。
關於任何一場病的核心與終極,如今我過盡千帆的歸納,其實是「疼痛」。
疼痛,對於心,是最大的覆蓋與遮蔽。
至於疼痛的起因與生成,那牽涉到一整個病情的複雜實相。
但我所能給予的守望與勸告,只有關於「疼痛控制」的重要。
疼痛一旦影響了「睡眠、食慾」這兩大修補復甦的關鍵,隨之更延伸至其它行動、情緒的所有種種是必然的事。
直到影響了判斷、影響了認知,乃至遷怒傷害身旁的人們,斬斷一切生存與相依的最後絲線。
生老病死,是人生四大無從避免的關口。
而在這四大關口給予無情「伏擊」,始終是疼痛!
疼痛是心的墜落之因。死亡時處在巨大疼痛中,往往難以昇至善福之界。
「肉體疼痛」與「精神疼痛」經常相互牽引,與疼痛的搏鬥本身,往往就已經是一場無力困頓。
如今判斷一位病人的狀態與判斷一名醫生的良莠,就看他們對疼痛的解知力與同理心如何。
最終那些什麼大道理都不必急著說,首先你知不知道,那個病人痛不痛!
於是,他的病與憔悴,我只能幾近無情的凝視。
每次勸告他就醫至少檢查,然後他都說再看看。
如今他已經痛入膏肓了,幾乎無法下床,但他就是不願就醫檢查。
因為這幾十年來,他一直長期是有機無毒、自然排毒,特別是拒絕西醫體系的堅信者與實踐者。
關於這五年來身體病徵,明顯是腎功能的傷損,他總說是自己年輕時的業障顯化果報,熬過以後他就會更健康。
但在我眼中,他如今就是腎臟病四期的全身跡象,血液中毒素無法濾析才會讓他如此疼痛不堪了。
他的心,或者他的腦,仍寧可繼續與巨大的疼痛搏鬥。
因為這幾十年的堅信與堅持,已經成為他存在與憑生的價值,強大到成為無可撼動的我執連同法執。
一旦躺在醫院接受西醫的治療與乃至洗腎,彷彿是嘲諷他一生堅定信仰的最大羞辱。
但如今疼痛日以繼夜,如無情潮浪催擊他的高牆,變形水腫的身軀僅容一室距離的吃力移動也艱辛。
但他仍擠出笑容說,謝謝好意,再看看吧!
離開時,我沒有任何可惜與嘆息。
人總是被自己一心的「執著」,遮蔽成毫無前路或退路,彷彿生命量身訂製的巨大困頓。
只能等著疼痛,最終擊潰他而願意開口求助的那一刻。
或者包括疼痛與病情的自我耽擱,終究連生命與意識也都被吞噬殆盡的那一刻。
路只通往這兩條了,不是他的選擇,路是他所輾轉自己打造!
無論值不值得,那是他所選擇的一場外人看來莫名其妙,本人卻堅持意義非凡的病之戰役。
我只能同樣堅定如初的無能為力,準備下一回無論送醫或送終,似笑非笑,離悲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