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蘭芬
老公平常上班都隨便穿穿,那次有個場合得穿西裝,一個媽媽友介紹說她都帶她家那位去一個手工訂製店,合身好看又不貴,於是我們就也跑去做了一套。
店裡實際做衣的是個男師傅,很安靜,幫忙量身時只會點頭微笑,其餘時間就是在工作台埋頭剪裁。顧店接待的老板娘則四十左右吧,皮膚白,頭髮多,身材小豐滿,笑起來深深兩個酒窩,她指著師傅說:「他喉嚨開過刀,發音不清楚,要什麼你們跟我講就好。」
「他是妳老公嗎?」量好身挑好布付好訂金後我問。
大概是第一次見面就這麼直接,老板娘嚇一跳笑了:「啊,這個…。」
師傅沒說話,但自顧對著布料,露出調皮的表情。
「他不是我老公,我另外有老公,不過我們是在一起沒錯啦。」
這次換我跟我老公嚇一跳,理工男偷偷捏我,我說幹嘛,又沒關係,然後就被他狠狠瞪了。
「那我再問一題…。」還沒說完,我老公拉著我往外走,「0題0題,時間到不能問了。」
只好等約好拿衣服的時間自己一個人去再問:「老板娘,我怎麼覺得妳是混血兒。」
「啊,」她摸摸頭髮,不好意思地答:「是有人猜我日本人,不過還沒人說過混血兒,那妳覺得我是混到哪裡。」
我盯著她看,覺得她不但髮色比我們淺,眼珠也很咖啡:「英國嗎?可是一般來講美國比較有可能。」
本來坐著滑手機的師傅抬頭看了我一下,老是不講話的他,臉瘦瘦的好像很酷,但此時眼裡倒是很溫和的笑笑的感覺,「嗯國。」他說。
「蛤?」
他再努力一次,用力發音,這次我聽出來了。「俄國?」我轉頭看老板娘:「妳有俄國血統?」
「應該說是我爸爸有俄國血統,我爸爸的爸爸是俄國人的樣子,他小時候被帶到黑龍江,後來跟著國軍打仗到…雲南嗎?在那邊生了我爸爸。」
「等等,我借張椅子,就坐這門口可以嗎?」
「可以可以,」她拉了張圓板凳過來,我們在緊貼著人行道的屋裡坐下,「那個,你去買咖啡給我們喝吧。」老板娘跟師傅說。
沉默的男人點點頭,沉默地走出去。
「謝啦!」我對著他的背影喊。「感覺好像有好聽的故事,今天不煮飯了,賴這邊讓你們請嘍。」
「沒事沒事,反正也很無聊,現在做西裝的人越來越少了。」老板娘親熱地拍拍我的手。
「然後呢?妳爸爸又是怎麼從雲南到台灣來?」
「其實我也不是很知道,我爸已經不在了,我媽也是一問三不知,但是以前我爸有講過,他媽媽是泰國華僑所以很喜歡做泰國菜。」
「那就有可能是從雲南到泰國去了,泰北孤軍!」
「可能吧,不知道哪一年我爸爸跟著爺爺奶奶撤到台灣來,住在桃園的眷村,應該也是很窮,所以把我爸爸送來台北的西裝店當學徒。」
我張望了一下小得不得了的店面:「妳爸爸也做西裝,這店是妳爸爸留給妳的?」
「嗯,但不是買的,從很久以前開始租的,房東都第三代了,我爸爸在這邊做西裝做了34年。最後也是在這後面房間的床上走的。」
「哇…。」我探頭看了一下暗暗的後間:「你們全家人擠在這麼小的房子裡喔?」
這時師傅帶著冰美式回來,三個人坐在店前,暫時安靜地享受一下炎熱午後冰涼飲料流下喉嚨的滋味。
「我們家不住這邊,」老板娘輕輕咳了一下:「是現在101旁邊的國宅,當年我爸爸做的西裝很有名,連蔣經國還是哪個總統都來找他,所以算是有賺到一點,國宅抽籤才能買,很幸運買到一間,也不用貸款,直接付清。」
「那為什麼妳說他最後是在這間屋子過世的?」
「那個啊,」她看了看師傅,師傅也笑著看看她,師傅說:「是真愛。」
「啊?」這次我聽懂了他說的字,但字代表什麼還是不了解。
「對啦,是真愛,我爸爸最後是跟他外遇的對象住在這裡,然後也是那個阿姨照顧我爸到最後。」
「妳爸外遇啊…。」
她點點頭。
「那妳媽媽很可憐耶,妳有兄弟姐妹嗎?妳爸外遇有養你們嗎?」莫名義憤填膺。
「我有個弟弟,我爸有養我們啦,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媽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反而是我先發現的。」老板娘欲言又止。
「妳先發現的?怎麼發現?」
「那時候我高職畢業在上班了,有一次要帶我老板跟老板娘來找爸爸做西裝,看見我爸跟一個女人在店裡聊天。女人看見我馬上很驚慌,匆匆就走了,我爸解釋那是附近理髮店的,我就是覺得怪,我爸不是那種會閒著沒事跟女人聊天的人,他很嚴肅,問他就知道了。」她對著安靜喝咖啡的男人揚了揚下巴。
他馬上笑了:「那時候我在跟她爸學師,很早就知道他跟那個蓮花姨。」(翻譯)
「她叫什麼?」
老板娘解說:「蓮,花,姨,池塘裡那個蓮花,但她長得不像一朵花,滿普通的,完全比不上我媽漂亮。」
「蛤,妳媽媽很美嗎?妳爸居然還外遇!」
「說真的,我懂耶,我懂我爸爸的心情,就像我跟阿江(原來他叫阿江不知道是哪個江),人家看也是外遇啊,婚姻這種事就像人家講的冷暖自知,明明就走不下去了,卻無法離婚,就只好耗著,一天一天慢慢拖,慢慢磨,只有自己跟自己分享那滋味。」
「是喔,妳是同情蓮花姨的嗎?」
「對呀,他也是。」她看著阿江。
阿江點點頭:「阿姨來,幫忙打掃,剪線頭,聽這個歌,」他拿起手機來找了一下,播出來,江蕙的聲音唱:身穿花紅長洋裝,風吹金髮思情郎,想郎船何往,音信全無通,伊是行船仔逐風浪…。
「啊,這個這個,這個我知道,以前我媽也很喜歡這首,叫…,叫,叫安平追想曲!」
「我媽是很不稱職的太太跟媽媽,當年我外公來找我爸做西裝,她才十幾歲,跟著過來,覺得我爸很帥,我爸是真的很帥,混血的,五官比較立體,就非要嫁給他不可,外公是將官,很疼我媽這個小女兒,就讓她嫁了。那時候才18歲,小我爸滿多歲的,一輩子沒上過班沒吃過生活的苦,一直是我外公跟我爸供養得好好的。印象中她從來沒做過飯,以前每天放學就到不同鄰居家吃飯,晚上家裡的燈都是我打開的,我媽只疼我弟,但也不帶她,都放在外公家。」
「妳媽不在家,那都在幹嘛呢?」
「打麻將啊,曾經把我們家另一間房子輸掉,打起麻將可以三天不睡覺,現在都六十歲了,還可以熬好幾個晚上。年輕的時候聽說還泡舞廳,追星的,總之是過著很逍遙的生活。」
「是喔,那難怪妳爸爸會外遇。」
「對呀,大家都會罵小三,但我從小看到的,是我爸爸一直扛著我們全家,沒有人跟他一起扛,我媽來這間店的次數一隻手可以算出來,每次來就嫌小、嫌熱、嫌無聊,但我爸應該更無聊,這麼辛苦工作的他也需要有人跟他說說話,噓寒問暖的吧。」
「那妳媽媽是什麼時候知道妳爸外遇的?」
「我也不太確定,她很任性潑辣,小時候他們吵架,她是會拉著我跟我弟直接衝去馬路上說要讓車撞死的那款,所以我爸很怕,根本不敢跟她吵,更別說要提離婚,什麼都讓她,這點讓我感受到我爸很愛我們。我說過他很嚴肅嘛,戰亂時代過來的人,小心翼翼,很隱藏情感,對我們他就是拚命工作養活,也沒打過小孩,年輕時每天趕回來煮飯,洗全家的衣服,我小學以後才接手一些家事。可是從沒聽他抱怨過,可能只有蓮花姨可以讓他放心放鬆一點。說不定我媽早就發現了,但也不在乎吧,直到我爸得癌症,末期了,也只是跟她說他以後想住店裡,不回家了,會有人照顧他,我媽大鬧了一次。」
「為什麼鬧啊?她想自己照顧妳爸嗎?」
「不是,她這輩子只有被照顧的份,哪可能照顧誰。就是在講遺產的事,要我爸把錢都交出來,不要讓外面的女人拿走。」
「那妳爸怎麼說?」
「他把房子過給我媽,還有一些定存也轉給她,應該是自己留了一些生活費跟醫療費吧,他說他最不願意拖累我跟我弟,叫我們也不要管他。但我媽還是鬧,說一定不只這些,又哭又喊。」
「蓮花姨會怕嗎?」
老板娘搖搖頭:「這點我真的很佩服她,很冷靜跟我講,要我轉話給我媽,說她為了生活還是得上班,所以白天請我媽來店裡看我爸,晚上她下班她可以接手。」
「就這樣到最後?」
「對。到最後。那晚她打給我,說我爸走了,我請葬儀社去處理,之後所有的儀式我媽都不准她來,也不讓她知道我爸葬在哪裡。」
「好可憐…。」
「對呀,我爸走後半年,有一次她打電話給我,在哭,說她夢見我爸爸說很冷,問我可不可以帶她去看我爸,她想帶幾件衣服燒給他。」
「你們說得沒錯,是真愛啊。」
「那以後她一定常去,我每次去的時候墓地乾乾淨淨,都有鮮花,還沒謝。」
阿江小聲地放著那首歌:相思情郎想自己,不知爹親二十年,思念想要見,只有金十字,給阮母親仔做為記,放阮私生兒,聽母初講起,越想不幸越哀悲,到底現在生也死,啊~伊是荷蘭的船醫。想起母子的運命,心肝想爹也怨爹,別人有爹疼,阮是母親晟,今日青春孤單影,全望多情兄,望兄的船隻,早日回歸安平城,安平純情金小姐,啊~等你入港銅鑼聲。
不知為何,老是想著蓮花姨在那陰暗狹窄房間裡,每晚陪著她終於等到,卻又不能廝守到老的情人的畫面。反覆自己輕輕哼著:安平純情金小姐,啊~等你入港銅鑼聲。
「那妳跟阿江是怎麼在一起的啊?」我問。
「那個以後再講啦,妳小孩要回家了,下次再來坐啦。」
「那下次換我請你們喝咖啡喔。」
她跟阿江都笑了:「好啦好啦,趕快回去啦,改天再來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