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為了等公園路藝奇新的便當順便逛一下旁邊的伍中行,發現門口擺著一包包還沒脫殼的大核桃,超開心的,就買了跟便當一起帶回家,興奮地展示給全家人:「你們沒看過完整的核桃吧?」
但並沒有誰跟我一樣轉圈圈呢。
伍中行老板娘說現在的大核桃是美國的,大陸的只有每年11月才有。可能是這樣,那核桃長得跟我印象裡的不太一樣,我記憶中的更大顆、質堅、色淡、紋路深刻,是我爺爺每天都要叩叩叩敲的東西。
我爺爺是中醫,但他好像沒幫我們家誰看過病,只是很認真地執行在小時候的我看來有點奇妙的各種儀式。
他個子高,身形修長,臉窄,鼻子高嘴唇薄,年輕時應該是現在審美裡的大帥哥,但我爸卻是肩寬膀圓虎背熊腰,可能是像到我奶奶那一邊去了。
爺爺平常出門穿的是深藍色長衫,高硬領布扣子那種,足蹬黑布鞋,過年則是長袍馬褂瓜皮帽地去親友家拜年。現在想想很不可思議,在那麼荒涼的高雄鄉下,到底是去哪裡買到那些裝備的。
他不太怎麼跟我們講話,印象中只有一次吃飯的時候跟我爸說我們筷子拿得不對,然後用他十分修長的手指示範了拿筷子的正確動作,那個畫面不知為何一直牢牢印在我的腦中。
還有一次他們兩個端正地坐在一起聊天,只要我爺爺在場,我爸一定不會像平常那樣翹著腳,而是挺直腰桿,兩個大手掌擺在膝上,面容嚴肅。那天才國小的我硬要待在旁邊,還膽大包天地搭了一句,爸爸揮揮手要我走開:「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要在這裡。」
這時爺爺突然開口:「競存(山東腔說成警村),孩子大了可以讓他們跟我們多多一起聊天,聽聽他們的想法。」
這是這輩子記得的唯一一句我爺爺針對我說的話。
他每天早上起來會像現在很多可愛影片裡的海獺或倉鼠那樣,認真又用力地搓揉自己的臉,然後站在門前甩手、練外丹功,三餐不怎麼挑食,只記得不吃豆芽菜,然後剛進入冬天的某段時間,會要我媽媽去市場的某一攤買烏魚回來燉蒜苗。
我爺爺很妙,不太跟我們講話,卻天天去逛市場,好幾次看到他坐在市場裡一個小小中藥店裡跟平常只講閩南語的老板聊天。偶而看見新出的竹筍、小芋頭、蓮藕就買回來放在餐桌上,什麼也沒交代又走了出去。
每日必吃的點心就是核桃跟南瓜籽。
那年代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全脫殼脫好很方便吃的,都是帶著殼的。我爺爺時不時帶個半斤一斤回來,裝在他房間大塑膠圓桶裡,早餐或午飯後的空檔,就坐在沙發上,就著四腳圓板凳、拿起我爸從柴山撿回來的鵝卵石,叩喀叩喀地敲,敲完把碎片撥進垃圾桶,抓一些核桃或南瓜子在手心,優雅地背往後靠,雙腿交疊,一面慢慢捻起往嘴裡送,一面認真看著電視正播著的國劇大展。
「公主叫我盟誓願,屈膝跪在地平川,我若探母不回轉……。」
「怎麼樣啊?」
「罷!黃沙蓋臉屍骨不全!」
爺爺跟著西皮搖板輕輕晃著腦袋,雖然四郎唱得悲壯,全心全意想見到家鄉老母,但我爺爺自己其實終生不曾再回到大陸,即使民國76年開放探親,他也沒有跟著我爸爸一起。
在山東棲霞當時吃盡苦頭卻頑強活下去的我奶奶,等到的,只有她那唯一的、一路嚎哭到家門的兒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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