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賴妍與三個女兒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李清照《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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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對我很特別,給了我三個女兒。
大女兒星星是水瓶座,二女兒月亮是天蠍座。星星跟月亮有不同的母親,共同點是出生時我都不在現場,這是兩個母親一致的判定,跟了一個不靠譜的男人。
小女兒太陽是射手座,有前車之鑑的我,守在醫院的產房,確定是女兒時,心中有被九局下再見三振的解脫感。
三個女生都是風向星座,都如風般自由。都說女兒是前世的戀人,我也這麼理解著,所以恒常處於失戀狀態。
幾年後我結束生命時,她們會怎麽理解這個父親荒誕的一生呢?我很好奇。
於是穿越時空,來到終將到來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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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瓶座的星星
收到三姑姑通知的時候,正忙完一個心臟外科手術,疲憊不堪的當下,星星對著很久沒有聽到的聲音說:「知道了,我會過去。」
「畢竟是妳爸爸,妳媽媽那邊就妳自己考慮一下要不要說吧!」
「我再想想。」
她掛了電話,隨便應付了午餐,直到晚上臨睡前才又想起這件事,有點厭煩的打開微信,找到之前跟父親的對話,一條條訊息都很類似,祝星星生日快樂,注意身體之類的。說是對話其實是一種獨白,這些年她已經不回訊息,他則是例行公事般的逢年過節問候著。
想想大概已經好幾年沒見面了,自從奶奶過世,她回海邊老家的最後一個理由也消失了。
聽說父親這些年一個人住在老家兩層的舊樓裏,寫他一直寫不完的推理小說,估計最後還是沒有完稿,這頗像他的人生,半途而廢是經常出現的結尾。
星星偶爾會關注他的臉書,看他不合時宜的文字,始終只是淡淡的看,拒絕點評也不按讚,注意到按讚的人越來越少,也許是他的朋友或同學也慢慢不見了吧!
在北部讀醫學院的那些年,應該是有修補他們疏離關係的機會,但是父親總是蜻蜓點水似的來來去去,每次說話又是欲言又止的樣子,久了她也就不在意了。
沒有他,她也長大了,有人人羨慕的工作,有經濟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最重要的是可以照顧媽媽。
星星想起中學時寫過的一篇文章,搜尋了一下自己的部落格,找到這篇「情人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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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四,情人節。
成功大學被玫瑰蠻橫地佔領,它無所不在,以粉色的彩帶在各個角落宣示主權。成功湖本是一潭濃的化不開的樹影。
如今,小橋上一對佳侶的倒影溶於其中顯得特別醒目。
「嫁給我吧!」一位妙齡少女從男友手中接過一大束豔麗的玫瑰,愣了半晌後,羞怯地點了點頭──春風於耳鬢送暖,綠水從腳下傳意,玫瑰在眼前獻情,哪個女孩不動心?──媽媽,陷溺於情網,走入了婚姻。
二月十四,情人劫。
我望著牆上的月曆發楞,一聽到迴廊深處響起媽媽的腳步聲,便惶恐地撕掉那張脆弱的紙。但她似乎完全沒發現我的異樣,失魂似地經過。
媽媽看樣子是不想出門,還把所有落地窗的簾子都拉上。幸好它們是厚重的深褐色,因此粉紅色的幸福透不進來,但憂藍色的哀戚也散不出去。
我被關在晦暗的屋子裡,不禁想到媽媽的心房。無聊之餘,我順手拿起媽媽的電話簿隨便翻翻,正要闔上之際,突然瞥見最後幾頁有密密麻麻的字跡,正痛苦地扭動著。無意中,我誤闖了媽媽的心。
「好想,好想你。……讓愛填滿內心的寂與寞,讓愛的甜蜜溫暖空洞地生活。一切彷彿註定,如你說得那麼自然,沒有一絲的猶豫與等待。」
我突地看不清了,不知是因為雙眼被那些帶著玫瑰刺的美麗字體扎痛了?抑或被不知源頭的淚水給模糊了?
我趕緊闔上電話簿,感到有點良心不安,深怕媽媽會從那幾個糊掉的字看出我偷窺過她的秘密。
二月十四,情人節。
化學老師看到我桌上一盒小小的金莎,好奇地問我來自何處。
「給媽媽的。」為遏止長腳的八卦,我迅速地答道。
化學老師一臉驚訝:「是代替爸爸送的嗎?」我愣愣地點點頭,眼框中似乎有什麼在不安分的滾動,腦袋中一片空白……。
終於,下課鐘聲響起,我捱過高中生涯一節最不自在的化學課。同學們都興奮地準備去上體育課,而我還握著筆在座位上發呆。
「快走吧,這節是體育。」同學不耐地催促著,我趕忙站起來,急急走出陰暗的教室。
午後的金光從西邊的窗子灑入,課桌上一張淡紫色的小卡片被烘得暖洋洋的,一行羞澀的字跡在閃閃發亮:「媽咪,情人節快樂,我愛您。」
媽媽你聞到了嗎?幸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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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還記得當時寫下這些文字時內心的冰涼,二十年過去,那種沁心的冰涼依然在她的靈魂深處,只是更深。
她猶豫了幾秒鐘,好像在手術室考慮切除癌症細胞的擴散範圍,冷靜沉著,撥通了電話,「媽媽,他走了。」
「聽說了,我沒辦法過去。」
「那我自己處理好了。」
「好的。過年回南部嗎?」
「到時候看看醫院排班的情況吧!」
她現在還不想說,其實過年的假期已經排定了和另一個人去北海道。她掛上電話,把那篇文字從部落格上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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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蠍座的月亮
月亮在整理父親的書房時發現一封信,沒有打算寄出去的樣子,好像還沒有寫完,白色的信封,筆記本裏撕開的某一頁,是寫給誰呢?
書房留下的書已經不多,她雖然是國文系出身,但是離開文學已經有一段時日,書有的已經幾十年,風塵僕僕的立在書架上,孤單的站了這麼長時間,總算可以休息了。
父親是一個矛盾的男人,人在一處,心卻在遠方。這幾年雖然是退休了,卻像是想找回什麼似的東忙西忙,直到躺下的前一天。
翻開一本她也讀過的書「一星如月」,陳之藩寫的,夾著一封沒署名的信。父親在她國中時就買了一本「陳之藩散文集」要她好好讀,老實說她不是很感興趣。月亮喜歡邏輯理性的世界,對於貪嗔癡的有情天地,深具戒心。
推甄進入師大國文系,父親好像比她更高興。月亮大學畢業時他還特別寫了一篇文章放在「臉書」。
忘憂散
昨天是妳的大學畢業典禮。
爸爸和媽媽開心的參加整個畢業典禮的過程,下午是國文系的「小畢典」儀式,晚上還陪著妳參加福智青年社的社團歡送。妳在社團歡送會上有一段簡短的分享,爸爸聽了熱淚盈眶,雖然我並沒有轉頭看媽媽,相信她也是的。
在小學畢業前,妳連過馬路都很猶豫,戰戰兢兢,因為我和媽媽都不敢放手讓妳自己越過馬路。
在國中之前,妳幾乎沒有脫離過爸爸媽媽的視線。我們把妳保護得過份的好,也許是出於妳是我們第一個作品,也許是出於世間父母的痴心。妳如願的進入了爸爸高中時想讀的院校和科系。
妳寫的新詩讓我知道妳在文學上可能飛翔的高度超過我的想像,妳點過的中國古籍,有些我連書名都沒聽過。密密麻麻,深深淺淺的圈點呈現妳與古人心神交會的痕跡,也漸漸不是我的生命經驗所企及。
因為對未來現實的考慮,爸爸要妳在大三時選擇了資訊工程作為輔系,使妳錯失了畢業成績的良好名次,只能坐在台下看著同學們領獎。妳跟媽媽說起這事時哭了,可是在爸爸面前一個字都沒說。
老師在「小畢點」時幫妳撥穗,爸爸忙著按快門,心中閃過的是無數妳努力咬著牙,不敢說放棄的勇敢畫面。
即將獨自登上生命的大山,要靠著自己心中的羅盤,爸爸只能站在地面上欣賞妳的跌跌撞撞,忍住扶妳拉妳的本能與衝動,相信妳並且給妳選擇腳下道路的自由。
女兒,妳即將脫離我們的視線,感謝有妳,讓爸爸學習了如何面對生命中「愛別離」的功課。但是我相信妳跌倒了自己會爬起來,繼續探索未知的人生。
這是爸爸看著妳漸行漸遠的身影時的無聲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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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信
如果妳有機會看到這封信,相信我已經不在這個令人難堪的人間。
這封信之所以遲到了那麼久,不是因為某人的疏忽或是遺忘,只是因為某人的沒有勇氣。
初見時妳還是個少女,穿著白衣,騎著輕巧的藍色單車。我則還不懂世事艱難,以為能帶給妳一生的幸福。
在一起很簡單,分手也是。
妳始終維持著風度與矜持,我一向自以為是的溫柔害了自己也傷害了妳。第一個七年我們過得甜甜蜜蜜,第二個七年我們過得風風雨雨,在沒有傘的時光中,漸行漸遠。
我流浪的心背叛了當初的承諾,回頭望去,妳還停留在雨中的碼頭,放手讓我自由遠航。
三十年過去,我回到當時分開的港口,像疲憊的漁夫。妳應該在某處溫暖的燈光下獨自晚餐,喜歡吃魚的妳,我沒有為妳捕捉到深海的魚。
其實我不是漁夫,我更像一條喜歡自由的魚。大海的味道可以證明我到過的地方,那些我以為會帶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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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一個字一個字的讀這封沒有完成的信,逐漸明白父親有些心事藏得很深,「悄立市橋無人識,一星如月看多時」,對父親而言並不只是一句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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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手座的太陽
父親應該是最擔心太陽的。比起兩個姐姐,她似乎平凡了許多,只有爸爸一直用他笨拙的方法催眠她。他也許已經從星星與月亮的身上滿足了某些世俗的期待,跟太陽就是把她當成玩伴,從來不要求太陽在課業上表現,只要她天天快樂的活著。也許是完全沒有壓力,太陽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節奏長大。
接到姐姐的電話時,她正在跟北京的客戶開會,突然意識到爸爸走了,從今以後沒有一個可以催眠太陽的男人。
從上海浦東機場回台北的路上,在候機室裏突然想起有很長一段日子,大約在她高中時,爸爸幾乎有一半時間都在兩岸間飛行,這個候機室他一定也曾經來過,也許也坐在這附近的位置寫他那些短文。
爸爸也許只是到很遠的地方旅行,她這麽想著。淚不爭氣的湧了上來,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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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藍色葬禮中的巨蟹座
沒有人問我是誰?
也許在這種場合大家都刻意保持一種疏遠,用一種「我知道妳是誰?」的眼光問候彼此,在安全的範圍。
我先看到月亮,其次是太陽,最後到的是星星。恰好是跟地球與三者的距離有相同的次序,可能就是一個巧合。
想想認識他的時間竟超過五十年了,今天還有其他的同學也來了,大家的問候都很簡短,畢竟在這種場合開同學會頗為尷尬。
他的遺照可能是前兩年拍的,也許就在我們久別重逢之後。跟那天一起走那條登山步道的樣子差不多。
山路約莫不到兩公里,一路綠樹遮蔭,漸次盤旋而上,我走來輕鬆自在,他走來氣喘吁吁。中間休息了幾次,他握起我的手貼在心房,證明自己的確不是偷懶。
山頂有幾處供山客閒坐,我們喝著水,我擦拭著他背部的汗,風悠然的吹,松鼠偶爾從這棵樹跳到另一棵樹,完全對人沒有戒心。
我們聊的話題頗為瑣碎,既是日常也是煩惱,既非想對方提出建議也不是找彼此訴苦。
內斂而自制是我們在其他人面前的表情。像兩顆互相環繞的星球,在寂寞的宇宙中旅行,需要距離保持安全,又需要轉動保持引力。
「路還很遠,沒有終點的壓力可以慢慢走,慢慢走。牽著手。」,他總是孩子氣的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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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摩詰言:「從癡有愛,則我病生;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眾生病滅,則我病滅。所以者何?菩薩為眾生故入生死,有生死則有病;若眾生得離病者,則菩薩無復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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誦經聲起,一切緣滅。希望你一路好走,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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