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尤子彥
披著財經記者外衣的我，其實是個麵包控，愛逛麵包店，更愛聽關於麵包師傅的各種故事。 也差不多是從2008年，吳寶春師傅帶著酒釀桂圓麵包遠赴法國巴黎征戰開始，這10年來，麵包師傅成為財經雜誌的新面孔，烘焙業商機也為各路人馬所覬覦。
是故，這幾年也在《商周》參與多個和烘焙業有關的封面故事製作。包括1345期胖達人事件追蹤報導、1392期冠軍甜點師傅陳立喆的逐夢故事，以及1584期帶頭喊出「麵包新強國—台灣」。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對麵包這麼感興趣。但我想你一定也同意，不管是生日派對、彌月嫁娶還是神明聖誕，或對我們五、六年級生來說，麵包加牛奶代表進入小康生活的某種象徴，烘焙之物總讓人和各種幸福場景聯想在一起。這是為什麼烘焙深深吸引我，並非只因該行業商機誘人，而是說到底，它是一個關於幸福的產業。
但當我聽越多關於麵包師傅的故事後，卻發現，台式麵包雖甜滋滋，但使之發酵膨脹的，卻是不幸福的人生五味。
吳寶春師傅曾跟我提起，當兵前10來歲的他，曾在台北木柵麵包店當學徒，因為窮放假沒法回屏東老家，也不敢花錢，只好跑到中正紀念堂發呆，到了傍晚，想起要回麵包店面對動輒打罵他的老師傅，便開始擔心黑夜的到來。有次，他在迴廊上的石椅上睡午覺，夢到逃離麵包店回到屏東，竟哭著醒來…。
吳寶春代表的，只是眾多出身底層社會的麵包師傅故事之一罷了，貧窮帶給他們的不只是陰影，而是一種一輩子難以抹去的創傷。
流離他鄉，亦是許多麵包師傅身上共同的不幸。台北知名的福利麵包和順成蛋糕，都有著這樣的故事。
福利麵包店原本是上海法租界福利百貨的西點部，1949年隨國民政府遷臺才來到台北，若明白法租界這一段背景，也就能夠理解，為什麼這家店是以「奶油大蒜法國麵包」做為招牌商品。
至於順成蛋糕，今年已近90高齡的創辦人吳順成先生，918事變那年出生於東北瀋陽，16歲時遭逢國共內戰兵馬倥傯，是靠著父親在火車站送行時，替他準備的10個西餐盤子，才換得跋山涉水搭上太平輪一路逃難到台灣的盤纏。「逃難的人，拿命換自由。50%可以成功到台灣，但到了台灣之後也未必就能活得下來。」吳爸曾這樣談起來時路。
因獨創「維也納牛奶麵包」，成為網購熱門商品的台北市糕餅公會理事長高垂琮，他的故事同樣印證了苦滋味，往往成為麵包美味的酵母。
那是「維也納牛奶麵包」暴紅前約莫半年，高垂琮夫妻倆經過長考，決定當面跟一對尚在讀國小的寶貝女兒說：「為了妳們好，我們打算把妳和妹妹，送到台東家扶中心安排的寄養家庭一段時間。」因為，突如其來的SARS疫情，讓門市現金收入攔腰折半，加上原物料不斷上漲，與先前門市過度擴充的財務缺口，一個麵包師傅肩上被迫扛起千萬債務，「那時被錢追到可說連鬼都怕我們一家人」他回憶。
人生劇情既被如此安排，高垂琮當時心頭想的，已非猜測顧客究竟喜歡吃怎樣口感的麵包，而是掛心著，若麵包師傅生涯盡頭於此，那麼，若干年後，當人們談起那家已然蒸發的「法蘭司蛋糕」店，還會記得什麼？
便是在這樣沒有退路的困境，「維也納牛奶麵包」被創作出來，並在當年烘焙展上一炮而紅。
故事結局是逆轉勝的幸福，送去家扶中心的不是親人，而是這家人合力創造出的美味。如今，花東多處家扶中心，每個月都會收到高垂琮從台北寄來，一箱箱打包整齊的麵包。
有句話說，人生的意義不在追求你有多幸福，而是別人因為有了你，而變得多幸福。一群從不幸福原點出發的麵包師傅，成就了烘焙這個幸福產業，是我認為比起世界冠軍，麵包裡更可歌的人生冠軍。
本文獲商周授權：記者的10年挑戰：系列10
因扛千萬債務，差點得把女兒送寄養家庭…從3個麵包師傅故事：看台式麵包裡，靠人生提煉的甜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