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蘭芬
每天早上去中正紀念堂跑步,都會在靠中山南路側的迴廊特定的那張石椅,遇見這對父子。
一般說來,在那邊照顧老人推輪椅幫忙復健的,壓倒性多數是外傭,再來是中年女兒帶著老年父母的。兒子照顧爸爸、尤其是相當高大感覺兩人都一百九左右的爸爸和兒子,實在很少見,也引人注目。
伯伯年輕時一定很帥,老了坐在輪椅上也還是出眾。好像總是望著遠方想心事的他,每次我跑經過打聲招呼,會馬上高興地舉起手說:「你早你早!」兒子很安靜,坐在一旁看手機,偶而跟父親說幾句話,帶他去上廁所,或拿水給他喝。聽到我的聲音,也會很有禮貌地點點頭。
那個早上跑第一圈時,看見兒子自己一個人坐在那裡,一樣低頭滑著手機,我四處張望,想說是不是老人去廁所了。第二圈,第三圈,還是沒看到,考慮了半天決定停下來,走近說早啊!今天怎麼沒看見伯伯呀?他起身,垂手而立,眼神跟聲音都與他巨大的身形不符地像頭受傷的小動物:「我爸爸他,前幾天走了。」
老人當天在家早餐,吃的是地瓜,所以突然倒下去時,驚慌的兒子以為是噎住了,趕緊打電話,還試圖要把東西從父親的嘴裡挖出來。「在家裡急救了半個小時,去醫院也是,後來醫生說是心肌梗塞,跟地瓜沒關係。」他說。我心想,可以確認跟地瓜沒關係真好,這樣唯一的照顧者比較不會內疚吧。
這幾年雖然常常遇見,但因為伯伯耳朵不是很好,從來沒多聊天。那天我才想起來問,你們是哪裡人呀,這麼高,他說:「山東高『米』。」哇,我們是老鄉,但,有高米這個地方嗎?我問:「是高密嗎?」他猛點頭說對,是高密。原來他也有一個鄉音很重的山東老爸,就像我小時候一直以為爸爸是「陜」東人那樣。
高密耶,是小說《紅高粱家族》的背景啊。我說你們跟莫言同鄉,他抱歉地看著我:「對不起,我不知道那是誰。」哎呀,當然沒關係。只是因為莫言的小說,高密變成一個對我來說,特別具有意義又有畫面的地方,有英勇的爺爺、剽悍的奶奶和一片連接至天邊的高粱地。
七十年前,伯伯從同一片高粱地走出來,參加了國軍,在小島上轉任警察,生了五個兒女,與妻子分開後,再獨力把所有小孩養大。一直陪伴在身邊的是最小的兒子,雖然長得魁梧,但十分溫和害羞,一看就不是那種憑藉身體優勢耀武揚威或是逞兇鬥狠類型,反而有點與整個社會不太同步似慢吞吞的感覺。
本來在台北車站地下街賣玩具,四年前爸爸肺部感染差點走掉,他嚇到,決定放掉工作專心照顧。每天準備三餐、幫忙穿衣洗澡餵藥、帶看醫生,最悠閒的時光是在中正紀念堂的石椅上度過的。不管晴天雨天冬天夏天,他每天早上慢慢推著輪椅從家裡散步至此。選擇那個地點是因為無障礙廁所近在咫尺,迴廊裡擋風遮雨,迴廊外鳥語花香,附近還常常坐著差不多年紀的老人,聽他們用鄉音聊天或唱戲,親切。
他們很少聊天,很多時候只是靜靜坐著。
兒子說:「之前以為已經都做好心理準備了,可是我爸這樣一走,怎麼感覺這麼難過?心裡實在接受不了,每天都在一起,人說沒有就沒有了。」他現在還是同一個時間起床,同一個時間來到老位置,同樣彎著腰駝著背看手機,只要不抬頭看,爸爸就好像還是靜靜坐在旁邊似的。
正講著話,他的電話響起,我走遠一點怕干擾了,他把手機拿出來按掉,說:「沒關係,不是電話,是鬧鐘,我爸爸這時候該吃藥。」
我得仰望的那麼一個大男人,突然眼眶一紅哽咽到說不出話,用袖子猛擦臉。伸出手只能拍拍他手肘再上去一點的地方,拍不到肩膀,然後我也說不出話來了。在晴朗明亮的美麗園林中,已經是大人的我們面對面哭得像兩個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