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蘭芬
高雄老家鄰居的黃媽媽,每天清晨四點起來做銀絲捲跟包水餃, 等待蒸物完備的空檔,去後院那一大片她幫地主整理多年, 種著玉蘭花、無花果、香蕉等香花果樹的空地拔草澆水。
八點她把寫著銀絲捲、冷凍水餃的紅色旗子拿到門外, 門內幾張按摩椅的電線插上,待會附近鄰居們會紛紛上門, 坐上椅子一面按摩一面跟忙裡忙外的她聊天。如果沒人來買東西, 她就是在廚房裡準備午餐,量很大,不是她一個人吃, 住這裡幾十年,大家都知道她人好, 遷到外地的年輕人將年邁父母拖孤似地拜託她料理兩餐。 午後她也沒閒著,後院摘回的熟透的水果煮成果醬,四處分送。
我們家屋後以前我爸最愛的香椿、桂花, 還有已經沒人住的老屋電費信件等也是請她照看。
上個月天氣熱起來了,黃媽媽跑去找另一個鄰居, 把我們放在她那邊的費用交給對方,說:「你們離得比較近, 以後繳費、信件拜託你們幫忙好不好?」 那幾盆桂花也搬去鄰居後院,交代:「 這些要記得幫王太太每天澆一下。」抱歉極了:「我最近比較忙啦, 不好意思。」
她屋裡有個超大冷凍庫,裡面整齊地擺著做好的銀絲捲和水餃。 前幾天她把那些拿出來,一一送去平常來搭伙的老人家裡, 說接下來很忙不能煮飯,他們肚子餓了可以先吃這些。
蒸東西的瓦斯桶她滾啊滾地拖去後面那條巷子, 問一個也在做小吃生意的朋友需不需要。
那天不是假日,家前家後鐵門都拉下鎖上, 一整天都沒見她像平常那樣出入。下午五點半他兒子下班回來, 自己用鑰匙把鐵門打開,從冰箱拿出飲料,坐在店裡看電視。
隔壁唐太太走到他們家門口, 招手要她那個總是安靜沉默的兒子出來,說:「你媽媽最近怪怪的, 我跟她講話她只瞪著眼睛完全沒有反應,今天一天都沒開門, 是跑去哪裡?」黃家兒子回頭往陰暗的廚房張望一下,回答:「 沒看到耶,可能是在樓上睡覺。」
唐太太有點急:「你趕快上去看看,她不太對勁。」
兒子應聲噠噠走上樓,沒多久驚慌失措連滾帶爬衝出來, 對著唐太太喊:「快幫我們叫救護車!我媽媽的手分離了!」
待救護車離去,平常要好的鄰居們關心,想去醫院看她, 打去各醫院問,這才發現,沒有人知道黃媽媽叫什麼名字。
幾十年來,大家都只知道她是黃太太,是黃某某的媽媽, 或是賣銀絲捲的,從來沒有人用她的名字叫過她。
鄰居打電話問我媽,我媽問我, 我趕快打給同學在當地消防隊工作的先生, 才終於查到黃媽媽的名字,才知道大概發生了什麼事。
救護車先送到地區醫院,急診說他們沒有縫合的技術, 要改送大醫院,到院黃媽媽失血過多不能打麻藥,得先輸血, 待幾個小時後血壓恢復正常,卻也已經錯過縫合的時機, 黃媽媽的手確定是接不回去了。
在外地工作的兒女趕回來,黃媽媽住進有門禁的病房, 吃了醫生開的精神方面的藥物,一直沒有說話的她終於開口, 她說已經好久都沒辦法睡覺,還覺得有聽到奇怪的聲音, 醫生再問為什麼要拿刀把自己的手砍掉,她卻不肯回答了。
這個美麗、善良、勤奮,講話永遠細聲細氣的女人, 一輩子都為別人而活,卻沒有人真的聆聽她的心事, 沒有人關心她的喜怒哀樂。
當她開始睡不著覺,出現幻聽,以為自己觸怒鬼神, 虔誠地去附近小小神壇燒香祭拜,直到想盡辦法都無法解決, 決定不要拖累任何人,拿起平常砍樹枝雜草的大刀,走進浴室。
她怕麻煩別人,她不覺得自己值得被關心,她沒有求救。
她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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