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死了,它的木頭最希望能變成什麼?

文:王尚智

「樹死了,它的木頭最希望能變成什麼?」
這個問題,有些似曾相識的熟悉,有些潮浪輕輕騷過心頭的莫名感覺。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西洋老樂團Bread的那一首淡然流經的歌「If」。
那是我和他初認識不久,他用一把老吉他,輕輕淡淡哼起的第一首歌。

「我猜你一定會說,做成『佛像』,」他抬起頭瞅了我一眼,一副瞭然於心的繼續說:
「那我當然就是跟你打對台,做成十字架基督像了。」
坐在階梯上,長腿斜跨了好幾個階梯,一向叛逆的他今天穿著分外整齊,讓我看的真是不太習慣。
一如藍黑色貼身的正式西裝,突兀的出現在舒服的星期天。
我才不相信追尋音樂而離經叛道了三十年的他,果真會重返教堂上禮拜、唱詩歌之類的。
「穿成這樣,是去參加葬禮嗎?」我不假思索的開口給上一槍。

週日午後的陽光,從旁邊樓廈的縫隙中穿過,大片的照落在他的身旁。
他依舊坐在略暗的大樓影子裡,相鄰著一整片光明,繼續在自己的陰影中沉默不語。
於是我才猛然想起,半個多月前Line裡的留言。
他說一位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掛了,他想在參加告別式後來林口找我聊聊。
而我也想起曾經見過他那位朋友,一位微胖的中年人有著彎月的笑眼,在新莊開著一家修車廠。
我也跟著一起叫他「小胖」,小胖白天維修著各路的破車老車,深夜則繼續三兩酒菜,收容著許多各路朋友的苦水與心情。

音樂總是薰染著一個人生命的敏感與悲喜,這些年他變得深沉許多。
特別是一回又一回的愛情,彷彿他來回在救贖與沉淪之間的上癮針劑。
後來也不知是因為太過重複或者深濃,一旦連愛情的傷痛都再也無法成為他創作釋放的能量與靈感,他所陷入的晦暗深淵已經無人可及;甚至連我施展畢生功力,也解不開了。
但我很驚訝,他總是能在面容枯槁一陣子之後,又像個純情中年大男孩般,笑著出現在我眼前。
他總是笑著說,他「進廠維修」了!

確實他住進小胖子的修車廠後面的小房間裡,據說那裡是他的專屬洞窟。
情傷後縱使醉酒至日夜顛倒,小胖依然不分等別的收留善待。
白天傳來的修車敲打聲、人們大聲談話的言笑,最終總是能將現實真切的能量傳過薄牆,日復一日慢慢修補他最初一蹶不振的殘破。

我曾經笑著問小胖,「他到底欠你多少酒錢了?」
「一百萬?兩百萬?算不清ㄋㄟ~」笑成彎月的胖臉繼續吐出來的話語中,戲謔又帶著了然和疼惜,
「有時候這小子起酒肖,還要拉著我陪睡,又哭又吐,我要當下女還要陪睡,還要被摸免錢,光夜渡資應該就上千萬了吧!」

小胖心肌梗塞的那天下午,是在修車廠倒下,雖然趕緊送輔大醫院,但依然急救來不及。
日夜忙著,總是以朋友為先的性情中人,永遠是那些最後才會想到自己與健康的人。
小胖一直單身,說來唯一的愛好,應該就是蒐集那些奇木、漂流木、樹根。
在向朋友介紹修車廠角落為何擺滿了各式木頭,有的甚至不見藝術美感獨具,只是充滿了許多在河流與大海歷經滄桑的傷痕時,小胖總是滿臉眼神深邃,口頭禪似的開口反問:
「你覺得樹死了,它的木頭最希望能變成什麼?」
幾年前我去修車做烤漆時,小胖也同樣問了我這一句。
「做佛像,或者,做樂器吧!」我回答說,「無論是讓人注目,或者讓人聆聽,人們都是用真心在面對或使用這些木頭,我想應該木頭會很高興、也很願意。」
當時小胖楞了一下,還跑過來握住我的手,眼睛裡竟然有些泛光。

「佛像,或者,樂器,」我淡淡的說,「當年我這樣回答小胖,我覺得他很喜歡我的答案。」
「是啊,還有樂器,我自己都忘了~」沉默了一好陣子,他終於有點釋懷的表情,「如果不是因為有小胖,我應該老早就變成一塊爛木頭了。」

不覺間日光已經在濃雲邊開始鑲上夕色金黃,我們在林口的風裡坐了站了一個多小時,男人們關於人生無常哀悼的有效情緒,好像自自然然的該到了尾聲。
我踢了踢腳下的柏油問,「你最後有跟他說些什麼嗎?」
「嗯,我說了,」他抬起頭來,皺著他的一對濃眉雙眼,看不清是哀傷或堅定。

「我說,小胖啊!無論以後我人在哪裡,在天堂或地獄,你都要投胎到我身邊,然後我們一定要遇到,然後還是變成最好的朋友。」

「你要像每次在海邊撿漂流木那樣,無論我再壞再爛,你都會撿起我、收留我,知道我很美,知道我可以變成樂器,彈出很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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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尚智
王尚智
資深媒體人,任職於China High Tech Foundation Limited,之前就讀於:北京中央美術學院宗教美學系、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和國立政治大學新聞學系,現居香港、花蓮、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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