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蘭芬
今天去看心臟科，醫生坐在桌前喀喀地敲鍵盤，然後望著電腦突然笑出來：
「原來妳比我大一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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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時住在位於台大對面的教會附設學生宿舍，男生一棟女生一棟，我以前講過裡面住了好多不可思議的人，江小亮就是其中一個。
忘記江小亮當年是第幾名考進台大醫科的，但後來他一個同學的老婆到現在我們還常在一起吃飯喝咖啡，說她老公總提起，班上有幾個怪物級的神人：「大家都念個半死，考前要熬好幾天不睡才能勉強過關，這些人卻每天玩，晃來晃去從來沒在念書，結果考出來都接近滿分，小亮就是代表人物。」
他真的都沒在念書的樣子。
每次看到他，不是在教會聚會、大講笑話，就是在台大操場打棒球（只要有職棒賽他必到場支持兄弟隊），或是很著迷地看「櫻桃小丸子」跟「東京愛情故事」。考試周兩棟宿舍一改平日的喧鬧，安安靜靜，只有他一個人坐在客廳翻報紙，百無聊賴。
一次男女舍合辦畢業生送舊活動，有人上去唱歌，有人表演吉他，鋼琴演奏則是少不了的，那晚配合氣氛，場地關了大燈只亮著燭光，某段節目裡先是香港僑生尖頭饅（現在是香港理工大學教授）坐在鋼琴前彈著，四節過後突然一個身影閃出，昏暗中脖子下架著小提琴搭上琴弓拉出了美妙至極的曲子。
底下的我們紛紛站起來，互相問：「那誰呀？」
神祕的小提琴家身穿白襯衫、黑長褲，打著領結，身體隨著樂曲自然搖擺，帥到一個不行。突然有女生大叫：「是小亮！」我們全都回她：「蛤？」
要知道，這位醫科生每天都是破破T恤短褲加拖鞋，最像樣衣服只有兄弟隊球衣的。
大家會說，既然小亮絕頂聰明又才華洋溢，長得還挺帥的，一定很有異性緣吧。
但其實他的戀愛史超悲催。（沒想到數十年後網路出現的流行語如此適用於當年）
大約是他大三時，女生宿舍住進來一個泰雅族的漂亮女生，輪廓深、身材苗條、個性溫柔，整個男生宿舍為之轟動。
其中轟動得最厲害的就是小亮了。
沒多久兩個宿舍就傳遍小亮對小美一見鍾情，不管誰見到小亮就會喊一聲「小美找你！」（都大學生了還這麼幼稚），醫科生也馬上配合演出地轉身假裝驚喜問道：「在哪裡？」
別看他好像很瀟灑，一旦與小美面對面，平常超會搞笑的他卻馬上口吃，半天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只能著急卻深情地一直盯著夢中情人。
因為這樣，某次有女舍學姐問小美：「妳覺得小亮怎樣？」「什麼怎樣？」她回答。
「他們都說小亮喜歡妳，妳覺得呢？」
「我覺得…，」大一女孩害羞地想了一下：「我覺得他有點像大色魔。」
這個回答當然火速傳到男舍，整棟樓平地一聲雷似地全炸開來，歡樂得一塌糊塗。
那時最流行的歌就是黃品源的「你怎麼捨得我難過」，這首歌在下一年的迎新晚會上被唱了一次又一次，成為我們所有舍友終生難忘的記憶。
那場晚會壓軸是個平常看起來超內向的理工科男生志明（但人家現在已經是台積電高層），他鼓起勇氣把麥克風緊捏到快折斷滿頭大汗地引吭高歌：
「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麼捨得我難過。」
「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沒有說一句話就走。」
「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麼捨得我難過。」
到這邊突然一陣鏗哩匡啷，所有男舍舍友全推開椅子嘩啦站起來，他們直著脖子一起大聲合唱：
（（（對你付出了這麼多…，妳卻叫我大色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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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們超級有趣大學生活裡的一小段青春故事，如同我一開始所提示的悲催，後來小亮跟小美並沒有在一起。小美現在在花蓮當傳道人，與同是傳道人的先生生了兩個好好看的孩子。
小亮先是回高雄老家在某醫院擔任心臟內科主治醫師，每次大家好不容易遇見了都是在喇滴賽沒講什麼正經的，同為醫生的其他舍友則說他心導管超級厲害，一個一個完美手術紮紮實實做出那家醫院的心內名氣，小亮也很快當上內科主任。
直到幾年前他終於決定搬回台北，迎娶相戀12年的護理師女友。那天婚宴我們都去了，小亮太晚婚以至於大多數人早已脫單，一堆攜家帶眷的。因為他的好人緣，幾乎各大醫院各個專科都有代表參加，舍友們見這陣仗笑說：「此時此刻全台灣最安全的就是這裡了。」
請客的桌數驚人，小亮卻豪氣地上最好的菜最貴的酒，不像以前我們最頂級享受就是街角彰化肉丸加路口紅豆餅。
每桌都鬧新人，我們也想鬧，卻沒人敢開口說出那句憋在所有人心裡的話：「小亮，小美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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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因為心律不整的老毛病去找他看診，跟他說我以前看心臟科醫生說我有二尖瓣脫垂，他馬上說：「瓣膜脫垂是假議題，瓣膜閉鎖不全才是問題，但因為閉鎖不全需要開刀的人少之又少。子宮脫垂才需要處理，瓣膜脫垂不用。」
還聊到現在來看心臟科的有一半左右根本不是心臟問題而是心理問題：「每天都在安慰病人不要焦慮不要緊張。心律不整也是，許多原因會造成心律不整，壓力是其中之一，最近有什麼事讓妳特別擔心嗎？」
真的很不好意思跟他說，我常夢到甜甜堂堂夜自習的便當沒送來，打去店裡也沒人接這樣。
「你居然會安慰病人，難怪從進來就覺得你變好溫柔，我以前都以為你是亞斯耶。」我說。
江醫師突然嚴肅地把眼光從電腦轉到我這邊，幾秒鐘後開心笑出來：「我是啊，我就是，然後是控制得很好的那種。」
突然間，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難怪他像怪物般絕頂聰明厲害，難怪他怯於表達情感…，然而我終於也懂了他又是多麼努力地融入這個世界，努力與我們同喜同悲，努力當個最優秀的醫生，救命解憂。
走出診間，付費拿藥。天空陰陰的，幸好只有毛毛雨，在拉起外套的帽子時才發現我一直在哼著那首歌：
對妳付出了那麼多，妳卻沒有感動過。
小亮，我相信她一定有感動過喔，我們全都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