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賴研
猶如迷路的風箏,
掙脫繩索以為是一種自由,
歲月荏苒,終於明白,
思念是一絲無形的牽絆,
最後無處可去的我,
依然難以逃脫一抹輕笑的掌握。
《1974 七月》
Time in a Bottle
那一天的郊遊實在索然無味。學校浩浩蕩蕩的組織了這一場台北之旅,上午帶我們去陽明山野餐,等待好戲上場。
下午就要高中聯考放榜,去年本校在北聯勇奪榜首,今年我們士氣如虹,也許有機會再度拿下全國高中鰲頭。但是這一切與我無關。我的成績在班上只是一般,考上第一志願游刃有餘,拿榜首那是本班三劍客的任務,我只是錦上添花的角色 。
真正的無趣是劉臻今天沒來。
如果知道她不會來,我就不會多花這一佰二十塊錢參加這次的郊遊。一佰二十塊相當於六十個饅頭,我想起每天辛辛苦苦推著早餐車的母親還有姐姐,跟我。
自己實在太自私了。只為了想在暑假間多看她幾眼,而她竟沒有來。其實我是太大意了,聽說她的家境也不是太好,也許家裏已經幫她安排了暑假的打工。我就這麼胡思亂想著。
李宗盛有一首流行歌「鬼迷心竅」,說的就是我要說的。她的美啊,「沒見過妳的人不會明瞭」。
「發什麼呆啊?」小葉靠到我身邊來。
「沒有啊,只是不知道今天大家是不是都能順利金榜提名?」
「什麼大家,你指的是她吧?」
小葉是三劍客之一,本校今年奪冠的熱門人選,喜歡我們班上另一個眼睛很大,笑起來很甜的女生。
「你還不是一樣。」我笑笑的說。
「馬上就放榜了,你不緊張?」他咽一下口水。
「我緊張什麼? 榜首,榜眼,探花都不干我的事,我只負責不要名落孫山之外。呵。」
※※※※
在放榜的名單上我先看女生的部份,看到「劉臻」工工整整的印在第一志願的榜單上,我並不意外,她的成績一直比我好一些。有時交換改考卷時,我會很訝異她的數理頭腦,不是女生比較笨嗎?
其實這麼說是不對的,本班三劍客之一就是楊慧,什麼都比大多數的男生會。
「夏研,你也上了。」小葉開心的跑過來。
「榜首呢?」我還是挺關心他的。
「不認識的名字。」他表現得無所謂的樣子,不過他確實無所謂。
回過頭來,另一雙眼睛望著我,然而我並沒有停留。許薇的頭髮一直很有性格,我依然記得。她毫無懸念的上了第一志願,名字在榜單上正好在劉臻旁邊,她始終有一種豪門出身,從容不迫的優雅氣質,從現實來看,跟我就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那年暑假就這麼無滋無味的過去,父親很開心,送了我一支白金牌鋼筆。我只是惦記著開學。開學後就可以通車,也許可以在桃園跟台北的火車上遇見劉臻。開始我跟她的第一次正式對話。
說什麼好呢?我反覆琢磨著。
而那場對話沒有發生,一次都沒有。
《1974 十二月》
夏研和幾位初中同學過來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刻意來看她。復興南路這地方那時候還非常偏僻,只有少數公車可以到達,他們應該也是轉了車才到這裡。
見了面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一群人也不知道怎麼說。她低眉看著他,他眼光冷冷的,「那你來做什麼呢?」她故意用一樣的眼光回他。
「那就聽唱片吧…」,拿出一張黑膠唱片,她知道他喜歡聽那一首。
夏研沒有說話,默默聽著。多年後她想,他當時應該還是在傷痛中。九月時,劉臻的意外車禍也許他也是受害者之一吧。可憐的劉臻,初中三年和她都是同班同學,她們讀書,走路,吃便當都在一起,彼此的心事都明白。高一開學的第二天是星期六,聽同學的描述,那是一場不可思議的意外,南下的火車在清晨撞上沿著鐵道走入車站的劉臻,據說司機鳴了汽笛,劉臻還是詭異的走在軌道上,沒有警覺沒有閃躲。
夏研喜歡文學,初三時跟他一起代表學校參加縣裡的作文比賽。她擅長抒情文,他以論說文受到國文老師讚賞,學校派他們也許是押雙保險吧。
比賽完出來,老師連忙問:「題目是?」
夏研看著她說:「我的童年。」
「啊? 那許薇機會大些,夏研沒關係,也許下次題目適合你些。」
結果她沒得獎,夏研得了亞軍。這個人童年有什麼樣的故事呢?她那時有點好奇。
※※※※
《1977 七月》
大學聯考的第一天,國文,英文,化學都是我的拿手科目,寫得非常順手,幾乎肯定自己勝券在握。第二天考數學,算是保底科目,不失常就可以。爸爸說數學考試還是戴著錶吧,把他戴了多年的老錶給我。我想想也好,也許用得著。那天天氣很熱,題目很難,我不急,一題一題寫。
慢慢的發現不大對,單選還沒寫完,時間過一半了,還是開始寫複選吧。剛開始寫,鈴響了,怎麼了?
看看錶,秒針靜止完全沒動。出場時記得我把錶丟到爸爸手上,他遞冰毛巾過來,我想都沒想,狠狠的把他的手推開。爸爸訕訕然的轉過頭去。
※※※※
收到聯考成績單那天,是七月二十六日,我記得清清楚楚。老爸什麼都沒說,要我在祖宗牌位前跪著,一邊跪著一邊想起高中課本裡的「儒林外史 范進中舉」,古有范進,今有夏研。重考還不行嗎?范進都考了八次。
媽媽也很難過,但是她沒說我,只是說要我聽爸爸的,就好好跪著。
開學了,爸爸撂下一句話,「想重考,自己想辦法。」,他送我到台中,跟我揮揮手,一個人回去了。我不敢看他的背影,這次是真的傷了他的心。
※※※※
在我們這種公教人員子弟的家庭,父母從小就會告訴你或妳要好好讀書,長大成為國家社會的棟樑,完全是讀書人「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那一套。我幼承庭訓,秉持父母意志,十二年寒窗苦讀,一舉揚名以顯父母,等同於一種心照不宣的心靈契約。
爸爸老是說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一的出路就是把書讀好,我也這麼認為的。高一升高二要分組時,我打算讀社會組,師大國文系是我的理想目標。爸爸難得的用極其溫和的口氣跟我說:「兒子啊!你不為自己想想嗎?打算跟爸爸一樣窮一輩子嗎?」。
從小學,初中到高中,一直承載著父母的期望與虛榮。這次終於砸鍋,正確的說是砸鍋的開始。在那個離海邊三公里的小鎮,我和一個小學同學,從小學比到初中,從初中比到高中,這次我輸了,心中感到非常坦然,終於可以結束了。我努力過了,我失敗了,我可以做自己了。
人生在此與學霸告別,走向一個沒有地圖的旅程。這所教會大學在大度山,大度山是什麼鬼地方呢?還沒開學,學長學姐都寫了信給我,學長是化工系,學姐是物理系,試圖讓我明白自己並不孤獨。
驚訝的發現許薇竟然也是同一所學校,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1977 九月》
Hotel California
看到夏研跟她同校,老實說她有一點說不出來的開心。這傢伙跟幾個初中的同學老是喜歡往她跟姐姐租的房子跑,說要聽西洋歌曲的唱片,真正的目的則是沒有目的。
她明白自己不是夏研喜歡的女孩,他喜歡的是劉臻那種有書卷氣的女生,她的書卷氣是藏在心中,書擁萬卷氣自華。她就是他們的藏書樓,但是這群男生借書總是沒還。
除了夏研,他總是借了沒幾天就還,但是他看書都避開當時流行的西方思考類如「新潮文庫」。他只對她姐姐中文系像磚頭一樣重的書感興趣,但是又不喜歡紅樓夢,西廂記這種風花雪月的書。
有一次正好姐姐在家,他跟姐姐聊得很開心。姐姐後來跟她說:「夏研是不是妳喜歡的男生?」,她說:「不可能吧!」
姐姐用很疼惜的語氣說:「最好不是。他只能做朋友。」
高中三年這群大男生總是一起來,一起走,像候鳥一般。夏研總是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樣,讓人摸不清楚他在想些什麼?
一直以為他會讀社會組,結果還是不能免俗的讀了自然組,據說是他父親的堅持。在榜單上看到他跟她同校,暑假期間避免尷尬,都沒有聯繫,他會不會出現在校園裡,她也不能確定。
※※※※
台中大度山是一個好地方,學校美,校歌也美,綠衣佳人流落於此,正好歇息片刻。但是夏研不是。她猜這裡只是他流浪的驛站。事實證明如此。
看到他到大度山時,其實有點失望。他的氣勢沒了,不像初中時充滿自信,像是失去劍的俠客,空手走著,其實整個高中三年他就是這麼失魂落魄的活著。
在一場傍晚迎新的演唱會,幾百個人圍坐在緩緩起伏的草地上,隔著人群她遠遠的看到他,南方來的大學西洋樂團扯開嗓子唱著當紅的「老鷹合唱團」成名作「加州旅館」,樂音華麗,唱者十分賣力。夏研專注的聽著,像一個流浪的民謠歌手。
她既不是他姐姐,要不她就可以把他擁抱著。她也不是他的戀人,只好讓他像流浪漢般的在校園踅著,穿著他褪色的高中鐵灰色外套,訴說著他無聲的悲哀。她真希望他脫掉他圖騰般的夾克。
對他的悲哀,她可以理解,但是無能為力。
「許薇,妳以前的唱片呢?」散場時他走過來,原來他看到她了,這麼問著。
有時候夏研會說一些很無聊的話。
「喜歡的還留著啊,不喜歡的就送人了。」
以為他會接下一句。結果什麼都沒說。他太敏感,總是避免正面衝突。
那一陣子,他們都是新鮮人,經常在路上碰見,她都會故意跟他聊天,讓他趕不上下一堂課。他好像也無所謂。有時談很深入的話題,也可以什麼都不談,只是一起坐在教堂前的石階上。
總是極有分寸,不需要擔心突然冒出唐突的話讓她不知所措,似乎可以安心的做一輩子的朋友,又不很甘心只是朋友。
有一次她忍不住刺他:「你不會把我當女朋友吧?」
「我沒那麼傻。」他這麼回答。
她想起姐姐的話。
《1978 六月》
How Deep is Your Love
負著氣來到這所台中郊外的大學 ,當我搭著 22路公車來到這裡時,車過一座年久失修的老橋,小橋流水人家,一路雞犬相聞。我想起東坡居士被貶到黃州是不是也類似的心情。
等著我的會是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來也。
其實這裡是「斷腸人集中營」。學長找我去,告訴我要放下過去,英雄落難皆有時。我走出他的宿舍,人生處處有青山啊。
我很快就發現不只有青山,還有婉約的綠水。許薇出現時,她變得溫柔可人,我彷彿看到劉臻,同一個高中,她畢業了,劉臻只讀了一天,我刻意的跟她保持距離,很難解釋為什麼。
那時流行把高中的書包,外套送來送去,有點炫耀的意味,她要了我的外套,我忘了她給我什麼了,也許什麼都沒有。
※※※※
然後王穎出現了。在合唱團裡。
這個合唱團是徐勤發起的,同一個寢室,卻跟我不同系。我這個人老是會跟一群不相干的人有緣。後來看到「五月天」這群孩子,我常常想起我們那一團「六便士」。
六便士有三個男生,三個女生,包括許薇。徐勤有一付好嗓子跟明星臉,屬於女生們人見人愛那種,我很難歸類,他們叫我「化工」,是我的系名。
王穎是南方的女孩,我沒有的特質她都有。陽光,開朗,笑起來很燦爛。有個喜歡的男生在新竹清華。
不知不覺我們就走在一起了,一起讀書一起吃飯。我還天天往她的信箱塞信,她也是。是不是戀愛呢?我以為是。一直也沒有勇氣問她到底喜歡誰?
那一年如果沒有王穎,我應該走不過那段放逐般的日子。她知道我要重考,也許是發自本質的善良,她始終陪著我。我把她的溫柔解釋為愛,覺得很幸福很自在。
決定有所表示,送了她一束白色的菊花,代表對愛情的堅貞。她生氣的把花丟在河裡,河是有名字的,只是我忘了。想起來了,是約農河, 至今不曉得是什麼意思。
重考前,我們在學校後方一條隱密的小路上坐著,撐著一把傘,雨默默的落著。一句話也沒有,她也許在等著什麼,我想。
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她最後說:「走吧」。
※※※※
再一次進考場,考完最後一堂,我準備上成功嶺,打了電話給爸爸:「還可以,您幫我收成績單吧。」
以為九月後可以回到台北,結果還是敗在數學去了台南,重蹈覆轍是我的生命常態,離開夢境般國度的大度山,到更南方的鳳凰花城繼續放逐般的生活。
《1978 十二月》
Torn Between Two Lovers
夏研在信箱裡留了字條,「我在老地方等妳,不見不散。」
王穎真的不想見夏研。只好拜託許薇。他們是老同學了,有些話她不想說的也許許薇可以。
見了要說什麼好呢?他突然從台南上來,說要跟王穎把話說清楚。她能怎麼說,說他是外省人,她的父母不喜歡。說他太自私,只想到自己要對父母交代。說他連該送什麼花都搞不清楚。
他重考上了,就注定不會有結果了。他走了,留下的不確定要怎麼收拾?
最近他從南部大學寄來的信她都沒拆,拆了也不知道怎麼回。許薇每次幫她取信回來,臉色都不怎麼好看。她想著,走著走著就散了也好。許薇終於在宿舍關門前回來,她問,「妳怎麼跟他說的?」。
許薇說:「我說真正屬於你的應該不用這麼辛苦,這麼累吧?」
「他怎麼說?」
「他點點頭,說對。」
「然後呢?」
「沒有然後啊,他說他天亮就要走了。」
王穎沒有動,心中輕輕痛著。
「就這樣吧!」許薇說。
眼中閃過一絲她不想明白的事。
※※※※
許薇決定幫王穎去見夏研。也許也不完全是幫她。
夜已經深了,他一個人坐在音樂系館的台階上。不遠處有同學還在練習吹中音號,運氣自如,顯然很有把握。
夏研看到是她,一切也就明白了。她想起初中時和他一起參加作文比賽,還是問了他怎麼寫的?他就開始描述跟媽媽一起做包子的事,說得很細膩,從怎麼揉麵團,怎麼拌餡,怎麼摺面皮,沒聊完她就知道自己為什麼輸了。
最後她問他打算怎麼辦?
他說:「天亮就走。」
「身上錢夠嗎?」
「搭慢車就可以。」
「別忘了我還在這裡。」
遠處吹號的同學走了。他沒看著她。很久之後,他才說:「我不會回來了。」
許薇沒有哭,一直忍到走回宿舍的路上。哭完才進宿舍。
※※※※
大二那年,大度山宿舍的信箱突然來了一封台南的信。她很期待的拆開,字跡一貫是圓融的模樣。不冷不熱的問候著,她寫了「滿山秋色最為情」回了他一行字,算是一種暗示。
夏研沒再回信。
這些年她一個人,偶爾想起夏研,也許還是一樣吧,在沒落的台北或繁華的上海某個地方,散發著他獨特的冰冷與孤獨。
《1978 也是十二月》
Dust in the Wind
那天晚上,我在音樂系館等了一夜。王穎沒出現,許薇來了。
許薇說的話很少,每一個字都刻在我的心裡。
「妳不用陪我,我沒事的。」
「我不是在陪你。」
許薇一直陪我到宿舍關門之前。
無處可去,在音樂系館的大樹下等待天明。搭第一班下山的 22路公車,一路枯藤,老樹,昏鴉選擇了一個大概是南方的方向飛走了。
突然想起忘了跟許薇告別,把她一個人丟在大度山上,真是無情無義啊。在高中時常喜歡去她租屋的地方聽唱片,她總是淺淺的笑著。
※※※※
回到台南鳳凰花城,繼續行屍走肉的大學生活,基本上我不讀書,除非點名絕不上課,只是虛耗著玩樂團。靠著在大度山跟徐勤學的一點功夫,在吉他社晃了一整年,也有了自己新的樂團。反正微積分,物理學都學過了,考試也都能應付。花了比較多的時間在中文系和數學系。
那年的聖誕節,我給許薇寄了張卡片,她回了,我還是沒有繼續。
學長終於看不下去,要我把那一年裡王穎丟在信箱裡的字條一張張攤平,一張張讀一遍,然後撕掉,第一張真的撕不下手,第二張容易些,慢慢就沒感覺了。像進行一個祭典一般,最後他用火柴點了一把火,把紙條全部燒掉。
奇蹟般的我就活過來了。
《1990 八月》
Another Day in Paradise
就要走了。歸期無計,必須去看劉臻。
這條路在高中時走過無數次,那時墓碑還是新的,字跡是血紅色的,刻著她的籍貫,四川萬縣,好像說明着芳魂歸處。有一次出了火車站雨就下了,戴著高中生的大盤帽,穿著學校的夾克,雨越下越大,路越走越泥濘,夾克慢慢濕透…路人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不明白我的自我療癒儀式。
開著車子繞了幾圈,始終找不到。最後停車在一個雜貨店。
「前幾年道路拓寬,都遷走了。」老闆說。
「遷走了,遷那裡去了?」
「你問我,我問誰? 我又不是管區。」
那年九月,還是到了陰晴不定的倫敦。把劉臻留在某個不知道的地方。
還有風裡。
死,一般人是忌諱的。感覺到死的無可抗拒,是在十五歲那年的秋天。
想起多年前,只在一天的時間,青春就消失不見,心靈穿越般直接進入暮年。也就在那一天我失去愛一個女人的能力,如此徹底的失去。
明月夜,短松岡,孤墳獨埋青衣,何處話淒涼。在那一天,瞭解生死兩茫茫的冷洌。
那年我並不知道以後自己會變成什麼的鬼樣子,隱約知道自己即將改變,風暴已經聽見遠遠的雷聲。
《2014 夏天》
The Way We Were
這是初中畢業後的四十年同學會,她又見到夏研。
人好像開朗了許多,這麼多年也應該改變了吧。他走過來很溫暖的問了她現在過得如何?
她很想問他,是不是還沒有忘記「劉臻」。後來想想也不用問,他想說時就自然會說的。
她告訴他現在一個人跟孩子住在淡水,在親戚家幫忙。應該聽出來些什麼,但是他只說:「很好。」
「還好。」
「以前常到妳租房子的地方聽西洋歌曲,那些唱片妳還留著嗎?」
「早丟了吧。」
她不明白夏研,他也裝作不明白她。其實她還留著一張,那一張上有他喜歡的一首歌。只是她不想說。她還留著他的高中外套。給他的高中書包可能他忘了吧?
《2018 立夏》
The Boxer
杭州真是多情的姑娘,用雨接我來,又用雨送我走,讓我想起曾經。這幾天在杭州西溪濕地活動,一直都是風和日麗的陽光天。沒想到走時雨又下了。
下一站,上海虹橋。戴上耳機,繼續一個人的旅行。
※※※※
單曲循環的是「賽門與葛芬科」的 「The Boxer」。許薇以前有這張唱片。聽一遍就愛上了,歌與人同 ,一見鍾情不是沒有,只是沒遇上。
感覺有時候歌有自己的生命。
跟人一樣,離開故鄉,走遠了就有自己的風光。
人生這首歌的前奏也許很精彩,
隨著歲月的催折打擊,聲音始於清亮,既而高亢,止於沙啞,最終也許不覺慢慢走音乃至失控,人生的真象往往就是如此。
有的歌二十歲聽了只是因為旋律,或者是練練,炫耀一下吉他的指法華麗。四十歲能懂歌詞的意含,
五十歲也許才會跟淚腺連結。
突然明白自己其實從來沒有用力出拳,只是依靠靈活的步法閃躲了一輩子。
給過去完全的自由,擁抱剩下的溫柔繼續前行。真相多半不堪,大部份的事不要追問為什麼…不知道,不明暸…是最美的一段旋律。不知不覺也許是更好的結局。
聽著五月天時,我想起那天晚上許薇的話。
許薇說:「真正屬於你的應該不用這麼辛苦,這麼累吧?」
莫道青春無限好,人生難得是未央。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
※※※※
《2024 秋》
結局可能性之一:
夏研前兩年走了,她接到消息時他已經埋在一棵楓樹下,當時並沒有特別的難過,直到好幾天後看到那棵樹。那是一棵壯碩的楓樹,然而只剩空空的枝椏,冬天的寒風就這樣包圍著它,她突然想起他那件鐵灰色的外套還收在老家的閣樓上,淚終於一滴滴落下。
結局可能性之二:
初中畢業後的五十年重聚,許薇拿著一個信封給我,要我回去才拆開。回到家裡,打開冰箱,只剩下一瓶青島啤酒和幾根更乾了的蘿蔔乾,一個人的日子只能如此將就吧。
「這兩張電影票是為你準備的,你反正是一個人,我也是。你好好想想吧…」
還想什麼? 我拉開啤酒罐,咕嚕咕嚕的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