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王蘭芬
一早衝去醫院急診部，幸好本來以為是膽囊發炎的我妹已經好多了，坐在走道靠牆的臨時病床上，整個人好像小了半號，但精神還不錯，等斷層掃描報告時她說：「那對夫妻好感人，先生非常有耐心地照顧太太。」
我看過去，隔壁病床躺著一個約六、七十歲的太太，肚子上綁著護腰，先生站在床邊，穿著整齊乾淨，雖然有年紀了但看起來身體硬朗，對太太講話輕聲細語，笑咪咪的，沒覺得經過一夜折騰。
我妹說那位太太不知道是哪方面的問題，每半個小時都必須下床，由先生推著輪椅帶去上廁所，一整晚來來回回，光用看的都辛苦，何況是兩個上了年紀的人。正聊著，我聽見太太跟跟先生說：「要不要去問問看醫生什麼時候會來。」
先生戴著帽子跟口罩，卻仍能辨識出他的笑臉，聲音也很溫和：「啊也不知道要問誰。」太太沒有抱怨，但模樣著實疲憊不堪，在他們又一次去廁所回來後，我走過去問：「這樣一直跑廁所很辛苦啊，要不要我去幫你們買成人紙尿布，至少可以躺久一點？」
太太說：「紙尿布也沒辦法。」先生說太太是腫瘤轉移到脊椎，開完刀後醫生有開軟便劑，不知為何吃下去就拚命拉肚子，整個虛脫，只好回來想換藥，又碰上連假沒門診，在急診也等一晚了。
看病人煩悶，試著多聊兩句，漸漸她心情似乎有被轉移，提到有三個小孩，八個孫子，開心地笑了：「我四十八歲就開始帶孫子啦。」
「那大哥退休了吧？」我問。
「退休了。」先生仍是笑瞇瞇地答。
「以前是做什麼的呢？」
「我是在大學教書。」
「他是教電機系的。」太太補充。
啊！大哥的確溫文儒雅，說是教授可以想像，不過大姐真的就像一般阿嬤，跟想像中的教授夫人不怎麼一樣，然後兩人感情還這麼好，讓我好好奇。
「你們兩個是怎樣認識的？」
「我本來是南投人，國中畢業來台北工作，在東元電機，」他指指妻子：「我們那時候都在裡面當工人，所以才認識的。」教授說。
「那妳怎麼會看上他呀？」故意挑撥。
大姐笑了：「他南部來的，我是在地，台北人，看他很老實很好欺負的樣子，就常常逗他，很好玩。」
兩個十幾歲的年輕人玩在一起，談起戀愛，先生說他個子小做工當黑手比較吃虧，所以就想要再回去念書，將來看能不能當主管：「就去念高中夜間部，半工半讀。」
「他真的很厲害，都沒補習內，後來就考上電機系，然後還念到博士。」太太說。
「都是妳一路幫他啊。」我說。
「沒啦，互相啦，他對我們也是很好，很負責任。像我這個癌，十年前開完後來又轉移到骨頭，剛開始發現是手跟脊椎都有，我不敢開脊椎只開手，結果脊椎現在也是非開不可，搞成這樣，」她停了一下，頭輕輕往先生那方向轉了轉：「害他也被我拖累。」
先生看著我們笑笑的。
我安慰她：「老伴嘛，就是要老來伴病來伴啊。」
她點點頭，又點點頭。
之後護士過來通知換好藥可以出院了，給了單據，先生說我去批價跟領藥喔，太太像個孩子般雀躍：「那我們一起，一起去。」
先生推著太太，很高興，「謝謝你們，我們先回去了。」
「我才要謝謝他們，真是好人。」我妹跟我說：「晚上在這邊，也是有那種很不客氣的家屬，一直罵，為什麼沒有病房？躺在這裡這麼痛苦！醫生去哪裡了！大吼大叫。在他們旁邊看他們安靜忍耐，互相關心，才覺得世界還是挺溫暖的。」
報告出來，膽囊沒有發炎，真是太好了，拿了藥我們慢慢走出醫院。照顧我妹到凌晨三點才回家的鄧鄧，一大早又趕去參加備審模擬面談，連假的台北街頭有點空曠，涼涼的空氣讓人感覺平靜。
這是金剛與哥吉拉停戰的一天，宇宙和平的一天。遠方傳來ABBA的歌聲：Sometimes, all I need is the air that I breath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