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吳恩文
很多朋友說,我的聲音很好聽,唱歌應該也不錯,但其實, 我對唱歌有些障礙,因為從小,父母就覺得我唱歌五音不全, 我自己當然不覺得,但我也承認, 我們家每一個人確實都比我會唱歌。
我爸爸很厲害,他是海軍的游泳高手,燒的一手好菜,會看星象, 他還會吹口琴,小時候常聽他吹口琴,很多歌, 也是聽他唱才學會的。
我很喜歡聽他唱「杜鵑花」:「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開在山坡上, 杜鵑花開在小溪畔,多美麗啊~像村家的小姑娘,像村家的小姑娘……」
我爸爸的聲音低沈,唱歌節奏特別慢,他唱的杜鵑花版本, 和我聽到的都不一樣,他喜歡把尾音拉的特別長, 我總覺得下一句肯定落拍了,但聽久也習慣了。
其實這首「杜鵑花」, 是描寫小姑娘在等待前方打仗的情人早日歸來的心情, 小時候不怎麼懂,爸爸為什麼這麼愛這首歌, 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兩岸開放探親之後, 我們才知道一些爸爸從來都不說的故事,那時我還在念大學,爸爸日盼夜盼回老家看奶奶( 當時爺爺己經過世),在這之前幾年, 爸爸己經透過在香港的親戚和老家取得聯絡, 會定期託親戚送錢回家,然後久久才能收到一次家書。
我記得那一年,爸爸終於排隊拿到申請,可以回鄉, 急急忙忙訂了機票,出發前十天,他寫了一封信回老家,告訴奶奶, 叔叔和姑姑,他要回家了,他和媽媽就一起踏上了返鄉之路,但是我們在台灣接到的消息卻是,當爸爸回到老家的時候, 奶奶剛剛過世,遺體還停放在家裡,幾十年的等待,煎熬, 爸爸卻沒有見到奶奶的最後一面, 只見到幾尺白布蓋著奶奶冰冷的遺體, 奶奶也沒有等到她四十年沒見到的兒子,就真的只差一,二天, 成了我父親一生最大的遺憾。
記得當時,我自己一個人在宿舍裡哭個不停, 父親的悲痛大概遠勝我千萬倍吧。
後來,他常常寄錢回老家,給姑姑,給叔叔,蓋房子,修祖墳, 堂弟們念書,工作,結婚,他都寄錢, 我記得他每一次返鄉都是帶了滿滿的禮物,衣服,還有錢; 回到高雄時兩手空空,他身上能送的,能給的,他全部留在家鄉了。
有時候,媽媽會念一下,但我們知道,那是他人生最大的遺憾; 當年離家去當兵時,他還是十來歲的少年,沒有想到一別四十多年, 再回家時,己是白髮蒼蒼,連父母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對於他的父母,他的手足,他有著巨大的遺憾,永遠無法彌補回來; 而他的餘生也帶著這份愧疚一直走到生命的盡頭。
是在他回鄉幾次後,我們才知道, 父親年輕時在老家有一個青梅竹馬,指過婚配的對象,一別經年, 也都垂垂老矣。這個秘密當然也沒有告訴過媽媽,父親回老家時, 會去探望她,塞點錢給她;後來,我們才知道,他自己就是「 杜鵑花」歌詞裡的「在烽火天邊的情郎」,那位未過門的阿姨, 就是「村家的小姑娘」,在等著情郎打勝仗回來。
記得有一次我和姐姐去國家劇院看舞台劇「寶島一村」, 許多情節很荒謬,但千真萬確,整場觀眾笑聲不斷, 好像只有我和姐姐從中段開始一直哭一直哭, 因為劇裡都是自己身邊的故事。在那個大時代的悲劇中, 父親只是其中之一。
三月,杜鵑花開,每個人應該都有一個深埋心中的初戀故事, 這時候,你想起了誰?
頭條留言